43年前的旧炮

43年前的旧炮

口述：陈红  整理：老幺

陈红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竟然有机会上电视！

 

一个星期前，陈红那部一个月难响一次的老人机，接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电话。

 

“你好，请问是陈女士吗？我这边是赣x卫视栏目组的记者，不知您是否认识刘建国先生?...”

 

听到刘建国三个字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愣怔，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我们受他的委托寻人，他特别期待着能够跟您见上一面并且有很多话想跟您说……”

 

那一刻，她心底的震动不亚于来了场地震，内心翻滚不已。原本她想一口回绝，可想到这些年来遭受的苦与痛，又想当面斥责他：

 

把我坑成这样，你还有脸来找我？！

 

于是她在犹豫之后，最终还是答应了对方见面的请求。并且在见面时，答应记者自己会在节目露面，是的，她不是想去叙旧，而是要当着全国电视观众的面，痛斥羞辱他，让他难堪。

 

 

 

消失了大半辈子的刘建国会上电视找她，这是陈红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

 

陈红活了多久，就恨了他多久。

 

掐指算来，她已经恨了他整整43年。

 

从豆蔻年华到垂垂老矣，这种恨贯穿了她的整个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靠着对他的恨支撑着走过漫长孤独岁月的。

 

刘建国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自从43年前被迫离开他，她的人生命运就注定写满了辛酸。没有刘建国，她不会是独自带着一个私生子艰难度日，晚景凄凉的现状。

 

这些年里，她甚至想过，等她死了，就算是到了地狱，她也要想办法将她遭受过的罪孽，放大千百倍报复在他身上。

 

总有人说，情感上的伤痛，不必过于纠结执念，交给时间就好。但有些刻在骨头缝里的痛，就算到死，怕也难以用光阴来抚平。

 

 

 

陈红遇到刘建国时，不过18岁。

 

刘建国是个才子，也是某话剧团的名角儿。

 

陈红那年去看话剧团的演出，在节目结束之后，为了答谢现场观众的捧场热情，刘建国临时加了出戏。他拿出了一把精致的二胡，即兴拉了曲《二泉映月》，曲子拉得如泣如诉。

 

那个年代的女子对才子最易动心，刘建国本身是个相貌英俊的中年男人，沉醉在音乐中的他一下让情窦初开的陈红着了迷。

 

陈红自小就喜欢音乐，因为家庭条件不好，没机会在音乐上深造，最终只做了一名普通工人。但她就此做了一个足以改变她人生的决定，在所有人散去以后，她跑了上去同他搭讪。

 

令她意外的是，刘建国不仅没有反感，还朝她微笑。两个喜欢音乐的人就这样聊了起来，没有丝毫的陌生感与距离感，这种奇妙的感觉，让他们两人都忍不住感叹相见恨晚。

 

后来，他们越来越熟悉对方，她经常在下班后跑去他的宿舍，刘建国拉二胡的时候她就在一旁唱歌，歌声与琴声的美妙结合，实为天籁。

 

俩人的关系也在这样的相处中迅速升温。熟男涩女，干柴烈火，只要一个契机，便可熊熊燃烧。

 

 

 

可刘建国早已有家室。

 

当他告诉陈红的时候，她的内心五味杂陈。

 

理智告诉她，跟他此后应该保持距离，那个年代，做已婚男人的小三，有几个女人有这个胆？陈红自然没有这个胆，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爱慕他的那颗心。

 

她本想，既然避不开，那就这样当朋友相处下去，她绝不越线一步。

 

只是她没想到，最先开口的会是刘建国。

 

她至今记得那天的情景。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她照例去刘建国的宿舍。还是如往常一样，刘建国拉二胡，她伴唱。只是，一曲毕了之后，刘建国却还是一直看着她。

 

她觉得疑惑，出声问他。刘建国却不说话，还是一直看着她，过了很久，才苦笑着自嘲出声。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可是我是个有家室的男人，配不上你，你又怎么会喜欢我呢。我只是后悔自己明明没有感情，却还是听从父母安排结了婚，难道我们只能错过吗?”

 

原来，刘建国的妻子是父母从小给他指腹为婚成就的亲事，一直在乡下老家，他对她没感情却又不敢忤逆双亲，圆过房后就再也没有过床第之事了。

 

陈红震惊了，她急急地反驳着刘建国的话，却忘记了自己一番“人要为自己而活”的言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只见刘建国大喜过望地抓住陈红的手，激动地看着她，“如果我可以结束这段没有感情的婚姻，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陈红呆了，半天才醒过神来，害羞着点了点头。

 

刘建国紧紧地将她抱在一起。也是那天，陈红把完整的自己给了刘建国。

 

之后俩人的感情愈演愈烈，关于音乐上的配合也愈发默契，不知内情的人见了都忍不住称赞，这两个人简直是天作之合。

 

 

 

可这世间，从来没有一帆风顺。

 

刘建国和老婆王芳摊了牌提出了离婚，却遭到了拒绝，怎么说都不肯离，甚至表示要和他一拼到底。

 

这个时候，陈红却怀孕了。

 

刘建国把头轻轻地挨着陈红的肚子，内心是无尽的凄凉。他紧紧地抱住陈红，声音带着一丝心疼与坚定：

 

“委屈你了，也委屈我们的孩子了。这一生，我刘建国，至死也决不负你陈红！”

 

但那个年代的偷情，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

 

刘建国妻子王芳向单位举报，他被单位以作风不正给予开除，遣送回了老家。陈红怀着他的孩子却无处打胎，因为没有一家医院会给没有婚姻证明的女人堕胎。

 

无奈之下，陈红这边也被父母赶出了家门，只好跟着刘建国回了他的老家。

 

可在刘建国老家的日子，比陈红想象中的更为难熬。

 

 

 

因为手头没钱，无法在外另起炉灶，陈红只能住在刘建国家里，跟他的妻子还有父母一起生活。

 

刘建国的父母还好，看在孩子的份上没有为难陈红，可王芳早在她入住的第一天，就对陈红放言：

 

狐狸精，抢我的男人，你别想好过。

 

刘建国在场情况还好点，但刘建国作为男人总要出去想法子赚钱养家，无法时时护着陈红。

 

最开始的那段时间状况还不算太糟糕，王芳虽然不满陈红，却到底只是过过嘴瘾。可随着陈红肚子越来越大，王芳也越来越加码，家里的活全部指使着她干之后，对她非打则骂。陈红委屈却也只能忍着，俩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避开哪有那么容易？

 

她百般小心却还是被推倒几次，九死一生，孩子都差点没保住。怀胎的那十个月，陈红过的简直就是地狱般的生活。

 

好在，孩子还是平安降生了。

 

可是，刘建国在外还是没能回来，而陈红的处境也越发糟糕了。

 

 

 

陈红怎么都没想到，王芳会拿孩子来威胁她。

 

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个雨后的下午，她刚刚干完所有的家务，回到自己房间，想看看孩子，却怎么都找不到孩子的身影。

 

她急得快疯了。屋内屋外她都找了个遍，就是找不到孩子，她声嘶力竭地哭喊，却没有得到一点点回应。最后她跑去了河边，却见孩子正在王芳手上，站在离河边不到一米的位置。

 

陈红怕了，真的怕了，她这辈子都没这么怕过，她浑身止不住颤抖，站在不远处，再也不敢迈出一步。

 

“臭婊子，你以为你生了孩子我就怕你吗？你就是个小三，孩子有什么用？我一松手，他就会掉进河里，你以为他还能活？”

 

陈红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下哭着磕头求王芳放过她。

 

“我走，我马上就带孩子走，我远远离开刘建国，我以后再也不见他了。错是我犯的，求求你，把孩子给我吧，他那么小，一切都是我的错，他是无辜的！孩子是我的命啊。我带孩子走，以后再也不回来了，我求求你了，真的求求你。”

 

王芳却迟疑了好久才厉声说：“你最好马上就走，你在这里不可能活得下去，我也绝不可能让你好过。”

 

陈红不断磕头，“我走，我走，马上就走，远远的走。我再也不回来了。”

 

陈红起身想要去抱过孩子，可王芳却松开了手，孩子就这样“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哇哇直哭。陈红的心都碎了，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泪水涟涟。

 

从河边回去以后，陈红就收拾了自己跟孩子的衣裳，带着孩子远远离开了刘家，连刘建国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那天的她，狼狈的像一条丧家犬。

 

 

 

陈红带着孩子回了父母家。

 

她没有经济来源，除了回家，她别无办法，除了忍受家人的羞辱斥责之外，她还要承受外界异样的眼光。

 

那个年代，大家的思想都很封建，她未婚先孕还带着一个孩子，走哪里都被人称为破鞋，去哪里都被人笑话。

 

也是那个时候，陈红开始恨自己，恨刘建国。

 

在家过了一年不见天日的生活以后，父母做主将她嫁给了一个50岁的离异老男人。

 

陈红决心斩断过去的一切，将所有的信物和信件都退回给了刘建国，并且写信告知，她要结婚了。

 

可是婚后的生活也并不美满，没过几年，陈红就因为无法忍受家暴跟老男人离婚了。

 

至此，她彻底成了世人眼里的破鞋。

 

 

 

 

这么多年来，她靠着对刘建国的刻骨愤恨活到了现在，在所有人指指点点的眼光中，一个人将孩子拉扯大。

 

好在儿子成年后还算有了息，成了家有了房。也把她接到了身边，可因为跟儿媳处不来，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一人与孤独为伴。

 

 

在接到电视台电话后的整个星期，陈红都在想，她要怎么报复刘建国呢？他不是爱面子吗？那就当众侮辱他，让他下不了台好。当然，这仅仅只是报复的开始。陈红甚至都想好了自己要说的话，但她却高估了自己，也想错了刘建国。

 

见面的一刻，终于到了。

 

在舞台上见到刘建国的第一眼开始，她的心就乱了。

 

他就坐在她的对面，他的容貌变了，白发苍苍，脸上爬满了皱纹，可惟一不变的是他的眼神。看到她出现，他“嚯”地起身，步履踉跄地上前想要跟她拥抱，可就站在她跟前时却又迟疑地收了手，只是用一种温柔深情地眼神静静地注视着她，一如既往。

 

她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她。那时的他多俊朗呀，身上洋溢着青年人特有的活力，而她那时也才18岁，尚且青涩，又怎么能抵挡得住这样深情的眼神，自然是为他着迷，不可自拔地陷入爱情漩涡。

 

陈红摇了摇头，甩开那些繁杂的思绪，注意力重新回到舞台，却听到刘建国用擅抖的声音问她：

 

“对不起。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的声音充满了愧疚，说完这句话后紧接着把头往地上看，不敢看她的表情。

 

“你觉得我过得好吗?”

 

刘建国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一个劲地道歉，和她说对不起。说实话她对这句话毫无感觉，要是对不起有用，她是不是可以杀了他，再轻描淡写说一声对不起?

 

她这些年一直在想，自己当时怎么会那么傻，明知道他有家室却还是奋不顾身的迎上去，最后的结局与飞蛾扑火无异，自取灭亡。

 

 

 

陈红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一直等待她回话的刘建国眼角流淌着两行清泪。

 

这还是陈红第一次看见刘建国哭。此时他正兀自和主持人叙说着那些过往，声音有些哽咽，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悲凉，脸上似乎变得有些湿润，陈红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流下了眼泪。

 

她抬手拭去泪水，却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我负了她啊。我上工的时候呀，就总是想着，她在家里是不是又受了什么委屈，想到她和儿子在家等着我回来，我又充满干劲，我想着啊，只要我赚了足够的钱了，就可以给王芳一笔钱和她离婚，就可以给陈红一个名分，就能让她堂堂正正做我的妻。可是她走了！”

 

“工地放假那天我多高兴啊，我买了她最爱的碎花裙，可等我回家，哪里还有她的人影？她就那样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一般。说来讽刺啊，她在的时候，王芳死活不肯离婚，她走了，她却说要离婚了。

我高兴啊，我想着自己终于可以给她名分，可以保护她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她的信以及被退回的信物。她说，她要结婚了。”

 

“我想她啊，离婚以后，我除了拼命想法子挣钱，一有空就带着那把二胡和她的照片四处寻她，去她的出生地，，我想啊，我这辈子一定要找到她，如果有幸可以找到她，即使是拼了命，我也要对她说出那句话：

陈红，我现在有能力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接下来的余生让我保护你好不好。如果我不幸没有找到她，我死了也要喊出那句话：陈红，你在哪里，我爱你！”

 

陈红怎么都没想到，这些年刘建国过的竟是这样的生活。就在那一瞬，台上所有的灯光都转向了她。

 

主持人问她：“这些年你后悔过吗？”

 

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与刘建国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虽然结局不尽美好，可那些快乐却是真真正正存在过的。她恨他是真，可这种恨，又何尝不是爱之深？

 

看着他老泪纵横的样子，想象着他这些年里其实也一直独自生活，一直在寻她，忽然地心底就软了下来，完全忘记了来见他的目的。

 

她定定地看着刘建国，当着全场观众的面，说出了那三个字，“不后悔！”那一刻，他喜极而泣，不似一个老翁，反而像一个幼稚的小孩。

 

他站起身，红着眼，朝着天空扯着嗓子喊出那句话。

 

“陈红，我终于找到你了！从前我爱你，过去的43年间我一直爱你，现在我依然爱着你！这些年让你跟儿子受苦了！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们一家三口，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她终究还是在老泪泗流间，点了点头。

 

分别了43年的拥抱，俩人都泣不成声。陈红内心五味杂陈，她哪里就值得他如此对待？多年的恨意，就这样消融。

 

如若无爱，又怎会有恨呢？

 

至于报复，已经不再需要了。她这些年的无影无踪，就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老幺说

这个故事，整理的时候，开始想骂她，这几十年所受的苦不是自找的吗？

若是她当初能够清醒理智一点，这个人生悲剧就完全能够避免。可说起来，年轻的时候，又有几个人没犯过错呢？只是她的错过于。。。

但她这大半辈子的人生，也已经因此受到了难以言说的惩罚。

总有人问，那些当三的女人，是不是最后都很惨？

大概率上讲，人生不太可能有多幸福，特别是在那个年代。当然现实中小三上位过得比正室好的也越来越多，可这外人不知的等待煎熬死扛，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像陈红，虽然最终等来了刘建国迟到的爱，但期间遭受的磨难也非常人可以承受。

如果，她活到生命的尽头，也并没有等来他，又会是一出怎样的人生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