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群里发了几张老家的现状:被拆的门窗,满地的砖和玻璃——一片狼藉。
我瞟了一眼,没敢多看。一种故事的承载体,被那般摧残,像目睹着尸体,被截肢、凌虐。
太伤感。
然后冯先生在其中一张图中画了个红圈,又发回群里,说红圈中这口缸,用来盛水,效果和净水器是一样的。
我知他是看中了它的储水功能,就拉着爸爸去了尸体现场,不,老房现场,拯救那口老缸。
现场太惨烈,脚踩在玻璃渣子上,玻璃破碎的声音,一声声都在控诉着被遗弃的事实。“曾经这里,而如今此时”的凌厉凄凉。
那几口缸竟然都还完好,里面仍盛着水,和掉进的一些建筑垃圾。
做事迅疾的妈妈很快找了货运车,选了三口缸(原剩下五口,其中两口都曾有些破裂,用水泥补过,削减了陶泥储水的净化功能,就不要了),联络了能借地暂时存放水缸的亲戚家,运送三口水缸离开。
有一种很有趣的巧合,运走的缸中,其中一口的边沿上,刻着“飞飞”二字。那是我和冯先生的一个故事,于是我玩笑说,如果只要一个,也就是它了。
我问爸爸,这些缸是爷爷买的么?爸爸说,也不记得了,总是打小就在的,或许是买了酿酒或者腌制海鲜的,也可能是留下来的老物。
妈妈说,应就是买的,很新,腌海鲜是很可能的。那时候你爷爷是船老大,家里海鲜是多的。怀你的时候,一盆的螃蟹(她用手围了个圈表示盆),就这么吃。你说你身体寒凉,说不定就是那会螃蟹吃多了。
妈妈又指着我说,你想你都三十几了,那这缸也至少三十多年了。(我总觉得妈妈指着我说那三十几的时候,弦外之音是:三十几了,还像个小孩,也还混得什么都没有。于是我目光闪躲,飘摇,然后又凝聚。)
突然有一种写作的苍白,因为如果足够用心,桑树小院的故事足以说明那些年的风气、家族变化、社会变迁。而我的记忆是零碎的,零碎又无法补足(或不愿虚构)以成为完整的长篇。
这一刻,我意识到,写作,不易。
虽说“身边文学”是最简单的写作素材,可也是最难将自己抽身置于旁观者的角度,去记录种种。或者总有为难,于是想想罢了,又混沌于其中。
人对于失去的东西特别无法释怀,就像上交的作业,你想再去添加几笔,已是来不及。
而有一种东西,在失去面前才真正获得,就是“原谅”。
我曾经写过,原谅,比包容,要难。
包容是一个人的素养,生活的态度,也不是谁都能做到宽容待人,包容优缺,但它不是最难。最难的是“原谅”,原谅他人和他人对你犯的错,原谅这个让人焦虑的社会,原谅自己。
很多人口中的“原谅”,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可在它物消失时,“原谅”就彻底了,因为不会再有下文,所有的往事都成了故事,你的“耿耿于怀”再没了对象。
而至于思念,则成了越来越重的包袱。
小的时候,爸爸经常出海,妈妈在自己的洗衣店里忙碌,我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或者屁颠屁颠跟在姐姐后头,或和弟弟妹妹们一起疯。但他们很快都被自己的爸妈叫回屋里去了,印象中,独自的时间更长。
第一次理解“背叛”。是告诉了姐姐一个小秘密(我已经不记得到底是什么秘密,总之是不可以被大人知道的事),和所有孩子一样,都会说一句:“我告诉你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特别是爸爸妈妈。”
可是也和所有后来的故事一样,姐姐第二天就告诉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又转而告诉了我的母亲,结果惹来一顿教育。
那是第一次,我知道了,信任而失望的难过。
小时候特别喜欢我的大姐姐,觉得她长得漂亮,又懂得多,每次来还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姐姐不怎么和我玩耍了,来的次数也少了。
等我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才明白,那是她从孩提世界走向了成人世界,很多话题已不愿再和孩子们说,不会再幼稚的只知道吃喝玩乐。于是从玩伴,渐渐成了敷衍,再渐渐成了礼貌,直到有一天,她嫁人了。
我还是挺恍惚,在我看来,长大是一种疏远的过程。
我常被教育,最恐怖的一次是,妈妈说要把我扔到大海里喂鲨鱼。顺势用床单来包我,爸爸负责“打包”。我哭得很凶,然后用尽力气挣脱,因为需要反击而推打爸爸。爸妈说我不是个好孩子,竟然和爸爸对打。可他们不知道孩子太容易相信了,我可不想死。那种恐惧和求生意识,我到现在都记得。
等我再大一些的时候,弟弟妹妹们开始跟着我耍。我就带他们玩过家家,“写王字”(一种小时候很普遍的游戏,选一人写王,其他人在同一线后等待,写王字的人负责开始游戏。他写字的时候其他人就开始向前走动,写字的人写完一个“王”立刻回头,若此时看到谁在动,谁就输了。若没有,就继续回头写“王”,重复,若一直没发现谁动了,行动最快的人拍到写王的人,写王的人就算输了。),吃东西。我常把家里的香肠分出来给他们,一人一根,那时候的香肠可是很好的零食,总是吃不够。
有一次我觉得家里香肠快没了,就分了每人半根肠吃。岂料后来弟弟生了气,到处说我的坏话“小气鬼,以前吃一根香肠,现在就给半根。”我气得不行,决定再不给他们吃。
第一次理解,什么叫“贪得无厌”。
当然没过几日,也就又玩耍到一起,只是一提起香肠的事,仍是互相气鼓鼓地相当不愉快。
我永远听不懂爷爷拉的二胡。咿咿呀呀,不知道说些什么。更不愿碰,因为爷爷说二胡前面那块皮是蛇皮。我吓得起了鸡皮疙瘩。于是每次听到二胡的咿咿呀呀,我都有种后怕,怕会有蛇跑出来报复。因为听人说起过,蛇是记仇的,说是有个人家吃了蛇宝宝,当晚上那条蛇妈妈就从屋顶跑进来把一家人都给吃了。我吓得不轻,从此对蛇不敢小觑,不敢叨扰。
我在“老家”的时候许了个愿,长大要考高分(妈妈希望的),但最好又能学艺术(我希望的),把许愿瓶丢在了某处,我至今也再找不到它了。可谁曾想后来真的约等于实现了这个愿望,音乐成为我的一种不可或缺之物,等此时再想起二胡和它的咿咿呀呀,想拜师学艺时,它已陪着爷爷去了另一个世界。
很奇怪,我不太记得爷爷离开时的场景了,依稀有一些画面闪过,爸爸和叔叔伯伯们白布缠着头,或是白帽子。那场面是不小的,可我竟记不清了。
我的记忆总会选择性遗忘一些事,或许就像历史,留下的都是“里程碑式”的东西。
外婆走的时候我还有些印象,但也不多。有一个场景是,我们每个人手上拿了一支香,从家里走上山,再下山。我的香烧得很快,于是我没多想就把烧完的香棒子扔了。后来他们说,谁烧得快,那是外婆最疼谁啊。我后悔的要死。
所以,或者记忆是一种印刻,留下的东西,是自己还未曾消化的情感。
爷爷走后的一段时间,我看到拐杖,还会说,啊,这个给爷爷用就好了。然后才反应过来爷爷已经离开。
妈妈说爷爷是很疼我的,小时候爷爷会拍着我的小身板,握着我胖乎乎的手和腿,说我是个有趣的孩子(老人们总是喜欢微胖的孩子,肉嘟嘟才是儿时的美)。
老家小院里有很多争吵。爸爸妈妈的争吵,这家和那家的争吵,儿子们和父母的争吵。最印象深刻的一次,是二伯伯和奶奶的争吵。吵得太凶,都打了起来。大概是二伯伯喝醉了酒,然后说到了什么事,和奶奶理论不清就抡手打人。很多人劝架,越劝打得越凶,连奶奶的衣服都给扯坏了。然后奶奶拿了把竹编的椅子,坐在大桑树下,靠着墙。边哭边骂:“打吧!打吧!反正我老太婆了,衣服扯坏了也没人看!过末个嗯子啊!(这么个儿子啊)......”我不再记得后来她说了什么,但前句还是记得。毕竟她衣不遮体,而围观人又多,好在也都是自家人。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这一切发生,知道自己即使下楼也于事无补,直到二伯伯有些醒了酒,没了攻击行动,该散的也都散了,才下楼去找奶奶,想让她先穿上衣服。
当然我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奶奶拒绝了我的请求,仍然重复着说:“反正我老太婆了!”
也许是冲突太多,爸妈买了套公房,准备出去独立门户。我家一楼就收拾成奶奶的住所了,外间烧饭吃饭,里间看电视休息。二楼锁了门,仍然保留着我们的东西。
至此,我的记忆就混乱了,时而是自己的一楼,时而是有奶奶的一楼。找不到那条分界线,只凭着画面一时时切换。
搬出去后,我对“老家”就没了什么好感,甚至希望摒弃。因为那里存在太多的恶习。
家里的争吵,多因为“老家”而起,其中之一就是老家的“宴席”。
老话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话是有告别的意味的,暗藏着不愿散的意思,想继续吃喝聊天,但不得不离开,于是总结性的一句话,壮烈结束,就此别过,各自奔各自的方向去。但老家的宴席,我多么希望是“快散之宴席”!大圆桌上摆满了菜,一层,两层,三层,喝酒的人们遇到了酒友,越喝越起劲,声音越说越大,还是孩子时,我便可以以孩子为理由提前结束这场宴席,出去玩,但等待结束的时间也是焦急。因为一顿饭吃上三四个小时是常态,饭后没喝尽兴的人会继续对饮,直接就连了下一场饭,其他人则是饭后麻将或打牌,玩累的孩子只能等待时间尽快过去。那时才发现等待是多么累人的事情。而个性腼腆的我,更愿意在自己的小空间里呆着,远离声嚣,于是让等待更加漫长。等待之外,更害怕宴席后一个或几个喝醉的人。
宴席的过程我也讨厌,在我看来,大人们的对话异常空洞,不是互相夸捧,就是八卦琐事。孩子们被讨论话题就是成绩如何,长大些了就是朋友找了么?再就是,在哪上班,工资如何?如此云云。典型的“七大姑八大姨”。
于是记得多年前,又是一次宴席上的“催婚”,他们问我多大了,还没等他们继续下文,我就怒气冲冲回答一句“三十了!”(那会才二十几呢)宴席的气氛顿时冻结,然后又尴尬继续。
我也记得几年前,和小叔因为劝酒的事差点吵起来。
我对“老家”有我的愤恨——恶习不散!于是一有老家来的电话,我就心里一沉,石头上压,恐惧开始。
那是我最初的不谙世事,里面充斥了愤怒和排斥,于是本能地把这些都放入“反面”内容中,嗤之以鼻。
老家的很多回忆并不愉快。但老家的消失,某种伤感就突然袭来,就像又失去了一个无比重要的亲人,他不管我在外如何,但每次回去,总会敞开门热情接纳,尽管我可能戴着“成长后的有色眼镜”。
一个“拆”,就成了尘埃。
在老家还有很多的乐趣,并不成为故事,却铺在底面,温暖着回忆。
比如院子里的大桑树,夏天桑葚结果,我们就摘了吃,很甜。用桑树叶养着蚕宝宝,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结成蛹,飞走。
我曾经用手帕包着鸡蛋,捂着它在院子里晒太阳。母鸡不就是这么把小鸡孵出来的么?捂热了不就行了么?
直到几天后的自动放弃。
我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长得和电视剧里的“小龙人”一般无二,妈妈因此还买了小龙人的磁带,主题曲我都学得滚瓜烂熟,至今记得“我是一条小青龙,小青龙,小青龙,我有许多小秘密,小秘密,小秘密......”。奶奶曾经拿了个毛豆放我屁股上,说“这样就更像了。”这是我曾引以为豪的事。但是后来知道电视剧里的“小龙人”竟是个男生,我就有些瘪了气,我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孩子长得像,是多没面子的事!
在老家我养的的第一只宠物犬,亮亮,那是我最温暖的回忆了,但就不再延伸了。总想为毛孩子们再写一篇文章的,一直没敢下笔,太知道一旦下笔就一定哭得眼睛肿痛。
它们太让人心疼。很多孩子们,在毛孩子身上,才懂得,什么是“爱”。
(图片来自网络)
如今已是切实的“事过境迁”。断壁残垣还在,也留不住多久。很快,连玻璃渣子都将被摧毁重来。
现在的人,在曾经的土地上,建设未来。
很多人说,拆迁了,拿钱啊!
从客观说,因房产证等问题,拆迁费并不多。从人情上讲,你可见因钱财而生起的矛盾冲突,啼笑皆非。而如爸爸的话:根,没了。
那是多少钱都给不了的。
看着越来越多建筑林立的“新区”,却看到了规划、产权、年限、开发、创新——钱——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突然打了个寒颤。
明明,建筑是为人服务的,温暖时光。怎么就反了过来?
当年的老庄孔孟,中华根基,并非因经济而上层,不是么?
揣着那笔还未到账的钱,我们四处寻找重新安置的家。可以弥补从前的风情,则贵而不足,用价位衡量,则怎么都不能平衡那时的小院。
揣着这笔“安慰费”,笑笑,我们是被收买了的。
被历史推翻的从前,关于它的记忆,一定会在我脑海的某处,收拾残局,再次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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