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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轻叩门扉,钟老为我们打开门,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走进屋内,只见室内摆设依旧,灯光下的钟老头发花白,面目慈祥,鼻梁上还是架着那副老式的老花眼镜,身上着粗布衣,虽近古稀之年,但精神依然如两年前一样矍铄。
——作者辑
古巷里的斫琴师
七月底,冒着酷暑走访了几个社区,以及汶河街道几条古巷。古巷绵长幽深,老旧的民居街巷还保留着以前的格局,走在深巷中见有一家古朴典雅的古琴坊,坊中有悠悠琴声传出,让人听了顿觉如一股清洌之泉入心,遂约散文家宋桂林晚上去访古巷里的斫琴师钟老先生。
扬州是一座文化底蕴丰厚的古城,自古就是文人士大夫与琴结缘的地方,这里不仅是广陵琴派滥觞之所,也是著名的斫琴之地,可以说历代琴人为传承和弘扬古琴艺术作出了许多贡献,至今在扬州的小巷深处有着不少私人古琴坊。俗话说,高手在民间,在扬州的小巷内有几个斫琴师是不足为奇的。
广陵琴史历史悠久,在清初顺治年间琴人徐常遇创建了广陵琴派,从此广陵琴派一脉相传,人才辈出,至今的广陵琴派传人早已开枝展叶,他们把古琴艺术在扬州这座古城发扬广大。受古琴艺术的熏陶,也有一些爱好古琴的扬州人,他们是广陵琴派的边缘人物,这些爱好古琴的人,并没有把自己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而是沉潜在古琴艺术的天地里,在寂静中研学斫琴,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可算是隐于深巷中的高人。这些琴人,他们起初因相同的爱好,而走上了斫琴之路,可以说他们是广陵琴派之外的异类,但不可否决的是他们在古琴的传承以及斫琴艺术上也发挥了很多作用。当下的扬州古琴界,扬州琴人虽分成了多个群体,但他们都有着共同的使命和目标,传播弘扬扬州的古琴艺术,而钟老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夜晚,我和桂林在好友梅的带领下从粹园酒店出发,穿过文昌中路,走进一条小巷。小巷窄而绵长,走在寂静的巷内可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在昏黄的路灯下,可见巷子两边老旧的砖墙上折射出幽暗的光,仿佛是时光深处的隐者躲于暗处在窥探着我们。路边的院墙边长着一排凌霄花,那凌霄花的藤蔓如女人柔软的手臂,攀扶在院墙上,显得妖娆多姿。忽明忽暗的光打在那橙色的花瓣上,显得清丽不失神秘。我们跟着梅七拐八弯,过马监巷,拐进一条窄巷。若在白天,站在巷口,远远就能听到由琴声从深巷中传出,行走在巷中的游客也会被琴声所吸引,寻至钟老的双逸居。试想,琴弦之声穿过一条街的喧嚣,把外面的人引进深巷内,是一件多么富有诗意的事。两年前,我曾在梅的引领下拜访过钟老,这次也算是熟门熟路。从巷口向里走约十几米处,即到了钟老的“双逸居”,只见门前有一副对联:“幽居长聚风雅客,陋室琴弄天籁声。”
轻叩门扉,钟老为我们打开门,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走进屋内,只见室内摆设依旧,灯光下的钟老头发花白,面目慈祥,鼻梁上还是架着那副老式的老花眼镜,身上着粗布衣,虽近古稀之年,但精神依然如两年前一样矍铄。钟老住的屋子是老房子,屋子不大,但布置得质朴典雅。墙壁上挂着字画,屋中间的桌上摆着茶具,桌子后面有一琴桌,上面置有一张焦叶式古琴。只见琴身漆色沉静雅致,琴面平滑光亮,再观琴弦细滑均匀、光润。我忍不住用手指抚动琴弦,悠美低吟的琴声顿时如流水般从指间溢出,通透,柔美的琴声一下子弥漫开来。
琴桌后面的墙壁上挂着十几张古琴,为仲尼式、列子式、焦叶式、落霞式等。钟老年轻时好乐器,早年拉过二胡,后来迷上了古琴。他说自己操琴先以名家的光盘为师,再观名家弹琴,每天勤加练习,日久天长便能自成曲调了。他没有师承任何琴派,只是通过自己勤学苦练,刻苦钻研,静下心来研究古琴,这一静心没想到就静了这么多年。十几年前,钟老就萌发自己动手制作古琴的想法。弹奏古琴本就是一件高雅的艺术,何况斫琴,古琴的外形看似简单,但从选材到制作再到髹漆绝非易事。
斫琴首先是取材,钟老制作古琴的材料取之于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老房梁。唐代斫琴世家雷氏曾经说:“选材良,用意深,五百年,有正音。”古人斫琴,使用的琴面大都选用质地松软的桐木,琴底多用质地坚硬的梓木。桐木长到一定时,主干中间会空虚,而新长出来的枝条则木质坚实,这也是古人斫琴取用桐木孙枝的原因。桐孙被风干后,木质松透,木性稳,做成古琴后,才会达到“丝中有木声”。而钟老斫琴取材都选用上百年的老房梁,老房梁虽不是桐木,但年代久远,木质松,透音性强。遇到老城区有地方拆迁,他都会赶至挑选后购回放在一间专放木材的屋子里。
关于斫琴,北宋石汝砺《碧落子斫琴法》记载了斫琴中底以及琴板的厚薄比例所产生的不同音声效果,如:凡面厚底薄,木浊泛清,大弦顽钝,小弦焦咽。面底俱厚,木泛俱实,韵短声焦。面薄底厚,木虚泛清……钟老通过不断地研读资料,从摒弃到取舍,学习并总结、吸纳各家所长,再融入已见,从面板和底板上进行调整,把丝弦改为钢丝粗弦。弦的弹力增强,琴声也达到了松透丰满、苍劲透润、音质清越的效果。
在谈到斫琴所用的琴弦时,他拿出一张老旧的古琴,此琴修长狭小,琴面上的丝弦细软无力,弹时声音沉闷并不亮丽,更无古人弹琴时所憧憬的柔美清越之声。钟老说,古人弹的琴,都是丝弦,丝弦声音小,音泽也不理想。我想古代文人喜抚琴,或许是喜欢沉浸在琴声和环境所营造的那份意境吧,一如陶渊明弹无弦琴,沉醉的是那份境。看完这张老琴,他又取来了一张自己做了四年的琴,此琴为混沌式,琴面的颜色也较之先的亮,弹之音色清晰、圆润清脆,音量也比那张琴宏大了不少,且指甲触弹时,不尖锐不抗指。钟老说现在斫琴,他能斫出购琴者想要的音色。看似两张琴上面的钢丝弦两者无二,但弹出的音色却大不相同,一个似婉约温柔的女子,另一个则是内敛沉稳的男子。钟老邀梅弹这张混沌式古琴,梅便坐下来为我们抚奏一曲《阳关三叠》,琴声激荡沉郁,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荡漾,很快把我们带入了千般离别的愁绪中。
在谈到弹奏古琴时,为什么会有手指与琴面有摩擦之声。钟老说,古人有“按令入木”的说法,古琴无品无柱,左手滑音很长,左手在这样长的按弦距离下,力度也大。其次,弹琴时有“吟猱”技法,又分定吟细吟大猱长猱荡猱等复杂的技法,加之反复猱弦,弹琴时指甲触弦,这也是弹琴时自然会出现磨弦之声,这也是常理。试想,当我们习惯了听琴声中的摩擦声,久了,也会觉得这是古琴所独有的声音,也是它的魅力所在,它犹如书法中的笔锋,虽不露痕迹,但也给人若隐若现之感。
做好一张古琴,少则一年,多则十几年,殊为不易。斫琴包括选材、材料烘干、制作槽腹、合琴、髹漆、合光、退光、缀徽、上弦等工序,每一步都不能马虎和偷工减料,否则白费工夫。钟老给我们拿出了一张七十年代的半成品古琴,这是他当然刚学斫琴时做的,虽是半成品,但我们从上面似乎看到钟老当年对古琴痴迷的影子。
在细节上,钟老说斫琴由不得半点马虎和偷工减料,特别是上漆的时候,他还是沿用传统的工艺手法。除了注重漆胎和音色效果,钟先生还注重纹理以及琴身变化和琴尾的雕饰,故他斫的琴看上去既古典又透着灵气。古琴,越旧越美,特别上面的断纹更加给人一种苍古美,故古代文人墨客大都喜欢在这冷冷七弦上寄托情怀。钟老深谙斫琴艺术,向我们讲解完,便坐在琴桌前,为我们弹了一曲《山居吟》,绮丽细腻的琴声洗耳、洗心,一下子把我们带入深居山林与世无争的世界里,徜徉于大山清流之间,仿佛让我看到了一位老人,那人虽不在山水间,却是隐于闹市中的隐者,他就是钟老。不由得让人心生感慨,激荡的生活,优美的年轮却是寂寞者斫出来的。
曲罢,我们跟着钟老来到了他的制作间,只见朝门的墙壁上挂着尚未完成的十几张古琴。走进狭小的屋子里,一股陈年旧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弥漫着老旧木料的气息。被切割下来的木料置于一角,长而宽大的制作台上放着许多工具,紧挨着制作台的墙壁上挂着锯子、尺、刻刀等。现在钟老的两个儿子也相继辞职回家跟他学斫琴。他教他们斫琴的技法,但真正做好琴弦上的音色是需要他们自己去悟,这悟是没有捷径,它不仅要斫琴人精通乐理,还要守得住寂寞,在寂静中研究古琴,这需要时间的沉淀和打磨才会斫好一张琴。
我们边听钟老讲解,边自行参观。钟老见桂林探着身子看搁在墙角的圆木,便随手抱起一段已切割下来的老房梁让我们端详,粗壮的木头上有着粗糙的纹理,上面刻着光阴的年轮,透过年代久远的木质,让人仿佛看到了一个曾经即将被淹没的故事在这狭小的天地里得已延续。钟老说,他曾经收过一个徒弟,也是扬州人。一进他家的门就对他双膝下跪,虔诚地要拜他为师,他就在这样的被动的情况下收对方为徒。某一天,徒弟给他送来一块木料,说是上等的好料,经师傅的手制作成琴,一定价格不菲。钟老斫琴多年,可以说阅料无数,当然知道此块木料是老旧废弃的棺材料。虽说是块“好料”,但他说自己也活了这么大年纪,更不能为了利而干违背良心的事。后来徒弟跟在他后面学斫琴,之后又磨着他教了一些斫琴技艺,在他的帮助下做好了一张琴,竟没想那张琴后来被徒弟竟卖出了十几万的价格。在当今古琴文化得以复苏,随着利益的薰诱,也有琴厂以流水线生产古琴,名曰:学生琴。这种琴不讲究质量,更不注重工艺和时间,弹上几年也就磨损了。在钟老的眼里,斫琴贵在操守,不能为了谋利而斫琴。斫琴人和弹琴的人一样,只为识知音,能与懂得琴的人相遇相识是缘分。
回宾馆的路上,听梅讲,钟老先生爱琴,喜琴,对琴喜之深可以说到了着魔的程度。刚学斫琴时,他几乎一有空就往琴馆跑,有时身上还带把尺,经常把馆里的琴取不下仔细观赏、尺量和琢磨。遇到喜欢的琴,总喜欢站在一旁看,久久不肯离去。钟老虽不是广陵派传人,但他所做的琴已从以前几千的价格上升到几万、十万,他在东关街上也开了一家琴坊,常有爱好古琴的人至琴坊购琴。钟老可以说在扬州的古琴界,算是一个异类,但就算异类也能在这座古城绽放出不一样的光芒。
有人说:“一个好的斫琴师,他必须精通音律,在弹琴技艺上有较高的修养,还要有相当的木工经验,最后,还要是一名高超的漆艺艺术家。”我想,除了这些,斫琴人还要耐得了寂寞,只有在寂寞中打磨、沉淀,才会斫出好琴。
夏小芹:未来作家培训中心教员 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