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皖北古黄出了个艺人刘阿三,虽说生来双目失明,两腿也不利索,却拉得一手好二胡,唱得一口好曲,不过,刘阿三这人人品不佳,又极是贪财,只要给的钱多,他什么曲子都敢唱,尤其爱唱“荤曲”小调,模拟起男女情事来惟妙惟肖,这下他的名气更大了。
这年早春二月,恰逢佛光寺庙会,各路香客云集而来。刘阿三早就占据了最聚人气的佛光寺东墙角,支起二郎腿,架好二胡,很快,人们就把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在对面,是红遍沙河两岸的白家马戏班扎起的马戏台,尽管白家马戏班有不少名角绝活,出场的戏子一个比一个卖力,锣鼓敲得震天响,但就是热闹不起来,台下看客稀稀落落的。不用说,人全都被刘阿三抓去了。
中午,刘阿三正抱着大茶壶润嗓子,白家马戏班的白老班主走了过来,客气道:“刘先生,咱们也算是梨园同行了,你的二胡拉得真好,嗓门也清亮,果真名不虚传!”这一番恭维让刘阿三很受用,他打着哈哈说道:“啊呀,那是那是。”
“不过,”白老班主话头一转,“您唱的那曲儿叫人实在不敢恭维。您可能不知道,白某却看得清,听您唱曲的有不少青皮后生,这些曲子对他们实在不相宜!望刘先生改唱别的好曲儿,岂不是积德行善?”
这话儿刘阿三不爱听,腮帮子一鼓:“哼,同行是冤家,你们眼红我挣钱是不是?实话告诉你,只要给的钱多,不管是人还是鬼,我就什么曲子都敢唱!”白老班主听了,叹了一口气:“人在做,天在看,当心报应哟!”说完,转身走了。
这一天,刘阿三钱是赚了个盆满钵溢。庙会散了后,刘阿三踱进一家饭馆,要酒要菜,美滋滋地吃了晚饭,便拎着二胡出了饭馆,准备找家客栈先睡一夜,明天再回去。这时,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在刘阿三面前停下了,有人向他问好,听声音是个挺和气的中年人:“刘先生,在下是苏家寨苏八老爷的管家。受老爷的吩咐,有请刘先生到苏家大院唱曲。”
苏家寨距此有二十余里,苏八老爷家有良田千顷,是远近有名的大富翁,出手阔绰也是出了名的。刘阿三心里一阵欢喜,却故意端起架子:“恕刘某不恭,今天唱了一天了,嗓子正冒烟,再说天已晚了,路远难行……”
听刘阿三怎么说,苏管家急忙道:“今日是我家老爷八十大寿,贺喜的宾客都坐满了院,说好了晚上要听刘先生唱曲,岂能失信?无论如何您要走一趟。喏,这是定金。”刘阿三只觉得腰间的钱兜里一沉,用手一摸,是一块四两重的银元宝!
苏管家又道:“再说,以我家老爷的派头,岂能让刘先生屈尊步行?”说着一拍巴掌,只听一辆铜铃直响的马车随着车夫“吁”的一声,停在了刘阿三身旁。刘阿三虽心花怒放,面子上却不表现出来,故作叹气地让苏管家拉上了马车。
一路上,刘阿三只觉马车拐弯上道飞快,二十多里路没多久便到了。一下马车,只听苏家大院内一片喧哗,宾客们在猜拳行令,酒肉香气扑面而来。苏管家牵着刘阿三的衣襟,领着他过门穿廊,走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刘阿三耳听得自鸣钟“当当”作响,知道已是来到了苏家厅堂了。
“老爷在阁楼上等着你们呢!”耳边传来一个小厮脆生生的接应声。苏管家忙说:“刘先生,请上楼!”便搀扶着刘阿三一步一步上楼梯。
走了两步,刘阿三觉得有点别扭:“你家的楼梯怎么这么陡?”苏管家“嘿嘿”笑道:“是有点陡。您扶好楼梯扶手就行。”“哟,你家楼梯这扶手咋……咋这么窄?”刘阿三又惊奇道。苏管家依旧不急不忙地说:“是有点窄,可刘先生放心,摔不倒您的,有我扶着您呢。”
好容易来到了楼上,刘阿三闻到一阵沉木香掺杂着脂粉香,又听得一片玉佩玉环丁当响和乱纷纷的脚步声,心想:这一定是苏家的丫环们来来往往。这时,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对面响起:“刘先生好!”不用说,是苏八老爷,“大冷的天,小辈们非要给我过什么大寿,还要麻烦您来唱曲,真是太过意不去了。”苏八老爷说得客客气气,只是那声音太苍老了,苍老得好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让刘阿三心里感到凉嗖嗖的,连打几个寒颤。
“莫不是刘先生感到冷?还是坐车久了不舒服?梅香,快给刘先生搬个椅子,再敬杯香茶暖暖身子,还要为刘先生捶捶背。”苏八老爷善解人意地吩咐道。那个叫梅香的丫环俏生生地答应着,来到了刘阿三身旁,先是扶着他坐在一把宽大的靠背椅上,随后又将一杯滚烫的热茶递到他的手上,最后那双柔软的小拳头不轻不重为他捶起背来。刘阿三感到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格外舒服!
这时,苏八老爷开了口:“刘先生可不可以开唱了?”刘阿三却矜持地将茶杯递给梅香,笑而不言。苏八老爷方才恍然大悟,自嘲道:“嗨,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咋忘了刘先生的规矩呢?管家啊,先给刘先生唱曲的润口钱!”就听一阵“丁当”之声,苏管家将一大捧银洋塞到刘阿三的钱兜里。
好个苏八老爷,果然慷慨!刘阿三一下来了劲,说:“老爷,您想听什么曲?”“唱个《灵前十杯酒》吧。往常听这曲儿叫人不舒服,可不知咋的,今儿老想听。”苏八老爷幽幽道。
啥?过大寿听《灵前十杯酒》,这可是寡妇唱的丧曲,也太不吉利了!刘阿三手一抖,惊得差点儿要扔了二胡,但他很快稳住心神:管他呢,反正人家出了钱呢!于是,他故作镇静地掩饰道:“不……不知老爷家中有没有黄蜡?我想打点黄蜡好润润弦。”
“别的不好找,这黄蜡我家倒有。”苏八老爷干咳一声,梅香很快递给刘阿三一块黄蜡。刘阿三打了黄蜡,随后习惯地将黄蜡往袖袋里一塞,瞎眼一闭,手腕一抽,那悲戚戚的曲调便从弦上流淌开来,接着他嘴巴一张一合,模拟着悲苦女音唱起来:“一杯酒儿慢慢斟,丈夫一死好伤心,只想同到老,谁想两离分,你到阴间去,做了狠心人……”
“好,刘先生唱得真好,唱到我心窝里了!”一曲唱罢,苏八老爷哽咽道,“有劳再唱个《老鳏夫劝五更》吧。”
又是一支不祥的曲子!刘阿三眉头一皱,但还是低头拉起了弦,又模拟起悲愁的男音唱了起来:“人家成双咱成单,好比孤雁落沙滩。一个枕头两条毡,一个人睡觉实在难……”
接着,苏八老爷又让家眷们点曲,还特意安排说:“刚才这两支曲子太苦情了,你们要点就点荤曲吧,这可是刘先生的拿手好戏!”得了这话,苏家的家眷们也不含糊,这个点《小尼姑下山》,那个点《小白菜》,还有人高叫着要点《》……
每点一首曲子,苏管家都走过来往刘阿三兜里塞钱,刘阿三便忍不住一曲接一曲地又拉又唱。到后来,他两手累得发抖,嗓子也沙哑得直了腔,连自己都觉得好像鬼哭狼嚎,可苏八老爷他们反更兴奋,一个劲地叫好!
不知道唱了多久,忽听远处一声鸡啼,刘阿三猛地感到厅堂里一下静了下来,不仅嘈杂哄闹的酒宴声音没有了,就连各种香味也无影无踪,只有“呜呜”的怪叫声在头顶回旋。
好大一会儿,刘阿三才辨出那声音是寒风划过树梢的声音!大惊之下,他急忙用左手收起二胡,右手按着椅子要起身,却意外地感觉到那靠背椅子粗糙至极,上上下下摸索半天,才终于弄清楚了:自己屁股下坐着的,根本不是什么靠背椅子,而是一个三股的大树杈!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自己坐在高树上?
刘阿三心中更慌乱,手一抖,二胡掉了下去,好一会儿才从下面传来一声闷响。毫无疑问,自己确确实实是坐在高高的树梢上!刘阿三双手一抄,紧紧抱住最近的那股树杈,没命地扯着嗓子喊叫:“救命!救命啊……”
不知喊了多久,眼看刘阿三就要撑不住了,方才听见从树下传来回应声:“哟,这不是唱曲的刘先生吗?大早上的怎么跑到了树梢上?”接着,就有几个人爬上来,用绳索将他从树上解救下来。
这几个人自称皮毛商贩,听刘阿三说是昨夜被苏八老爷请来唱曲的,忙一惊一乍地说:“什么苏家寨的苏八老爷?这儿是大柳树洼!”
刘阿三一双瞎眼直翻,心说:这大柳树洼是出了名的乱葬岗子,周边十几里没有人家,只有一株不知何年何月长成的大柳树,十几个人也合抱不过来。天晓得自己一个瞎子怎么爬上大柳树的!可分明记得昨夜是那个苏管家搀扶自己上的阁楼……
有个商贩突然惊叫道:“我昨天从苏家寨经过,正碰上苏家为苏八老爷大出殡!他儿子为他扎了好多纸人纸马纸车,打头的是一个管家模样的纸人。还……还有,苏家用水银灌死了一个丫环,给苏八老爷陪葬。哦,听说那丫环就叫梅香……刘先生,莫不是你昨夜叫苏八老爷那些鬼给耍了?”
听到这里,刘阿三腿一软,差点儿又瘫倒:“不,不可能,昨……昨晚那管家往我兜里塞了好多大洋呢。说着,手往兜里一掏,众人一看,更是骇然,只见攥在刘阿三手中的,竟是一把黄裱纸钱和一个锡箔元宝!
这下无可置疑了,刘阿三昨夜被鬼请到了这棵大柳树上,为鬼唱了一夜曲!刘阿三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慌得众人忙把他抬上小推车,拉到最近的镇上寻医诊治……
刘阿三这场病直拖了半年多才好利索,而他被鬼骗去唱曲的事也传扬开来。从此以后,刘阿三再也不敢唱什么“荤曲”了,甚至有人一提,他就忍不住发急:“你、你是人还是鬼?”不过,他有时也捏着那天无意中留在袖袋里的一块黄蜡暗自疑惑:那些大洋和元宝全是冥物,可这块黄蜡偏偏是真黄蜡,难道鬼在阴间要用黄蜡吗?
倒是有另一种说法不胫而走,说刘阿三给鬼唱曲这事儿全是假的,只不过是白家马戏班合伙上演的一出戏法而已!白家马戏班的口技、爬木梯子上刀山、西洋闻香迷魂魔术等等可都是绝活儿!对他们来说,联手忽悠一个瞎子夜里上树唱曲,还不是小菜一碟?就连后来救了刘阿三的那几个皮毛商贩,也是他们所扮!曾有好事之人就此事询问白家马戏班,白老班主他们全都笑而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