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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该生长在大森林,却栽在了城市街道的水泥花砖上……
——题记
三套车
郊区插了两年半队后,我被选调到城南的一家新建造纸厂。翌年,弟弟也去郊区插队落户。他曾多次和我谈起发生在他们知青小组里的趣事。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叫哈森的知青。哈森,一个常见的蒙古族汉子的名字。但这个哈森却是达斡尔族人。仅凭这些,并不足以引起我对他的兴趣。他对艺术的狂热追求,以及那些惊世骇俗的举止,才是我想与他相识的真正原因。
听弟弟说,哈森整天背着画夹村里村外地写生。破旧低矮的土坯农舍和干打垒院墙、坑凹不平的乡村土路、横亘在村路旁的辘轳井、大片大片的高粱地……这些塞北习见的乡野风光,逐一出现在他的画笔下。他还声称要创立一个“流浪汉画派”。尤其令社员不解的是,塞北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在村中老井旁的饮马石槽边,他竟然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洗澡。在老实巴交的社员眼里,哈森分明就是一个“野人”或者“疯子”——他们可是从来没见过这种人。何止乡下人,连城里人也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匪夷所思。
哈森在政府大院里长大,。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但与我们这些旧城平民子弟相比,人们还是有一种潜意识,觉得他们高人一等。不过我从不这么想。我只想见到哈森并和他结为朋友。我天生对艺术抱有好感。对哈森这样狂热追求自己艺术理想的人,心中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并非崇拜,是尊重倘或同情。当然,也不排除某种好奇的成分。
——不久我便见到了哈森这个传说中的“野人”。
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夜,我和弟弟、妹妹在旧城老屋昏黄的灯光下吃饭。农村冬闲时分,弟弟从乡下回到城里的家。晚饭是高粱米饭和炒土豆丝。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弟弟忙起身开门。一个面带微笑、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站在门外。弟弟忙招呼他进家,回头对我说:“这是哈森……”
我上下打量了哈森几眼。他身材修长,长圆脸,脸上生着不少青春痘(粉刺)。穿身蓝涤卡制服和一双白回力球鞋,头上戴着一顶苏式蓝呢子船形帽。“(帽子)是自己缝的。”他似乎自嘲地笑了笑。“冷吧?”我问。“不冷。”他撩起裤腿说。——裤子里头只穿了一条秋裤。
他坐在老屋靠北墙的一把旧黑漆木椅上,微笑着,并用目光扫视着屋内的一切,话语并不多。
铁锅里的高粱米饭还剩一些,菜却所剩无己。家里只剩下两角钱。我唤妹妹去“小召前”的菜铺买了一把小白菜,之后炒了一盘菜。哈森和我们围坐在炕桌旁吃起了饭……
饭后,我们闲聊起来。我想起了《三套车》这支歌。《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山楂树》,这些俄罗斯民歌在知青当中十分流行。可我们知青小组的人,没一个人会唱。也许因为我们都是些旧城人,比较闭塞的缘故。新城或北京等大城市的知青见多识广,不仅会唱这些歌曲,还会读“黄色”手抄本。弟弟说,哈森除会唱《三套车》,还会拉小提琴。
在我的提议下,哈森唱起了《三套车》。忧伤的旋律从他柔和的男中音嗓音中缓缓流淌,在老屋中弥漫开去。我耹听着,一颗心随着歌曲的优美旋律,悲伤或压抑着。一首歌唱毕,我仍旧沉浸在那忧伤的乐声中,为那匹老马,和那位悲伤欲绝的赶车人,倘或还有其他人……
破旧简陋的的老屋,昏黄的灯光显得越发地忧郁了。我们几个人久久没有吭声。夜里10点多钟,哈森起身告辞……
哈森的小屋
与哈森的第一次见面,起码从外表看,他并不狂野。相反给我的感觉,他是一个内心沉稳的人。当然也有可能是一种假象。后来我还曾听到有关他的其他传闻。譬如,他曾狂热地追求他们知青小组中的一个女知青;还譬如,他常常多日不见,某天突然回到了村里,等等。但毕竟是传闻。确切无疑的是,1978年,下了7年乡后,弟弟回到变得已经有些陌生的城市,去市内的一家国营西药厂做司炉工。哈森大概也在这一年回了城。至于他何时去的那家国营毛纺厂,则不得而知。他在这家大型毛纺企业做挡车工。
哈森回城后,我俩的来往渐渐多了起来。他居住在政府大院东侧的一处平房区。从马路路东进入大院,拐过几道弯,葱郁榆树掩映下的几排小平房赫然入目,是低矮破旧的排子房。哈森住的那间土坯小屋,和这些平房一样,分为里外屋。外屋狭窄细长,是厨房,堆满了火炉、炊具等物品;里屋北边是一盘土炕,占了房间的一半。剩余空间摆着一个旧沙发和一张小圆桌,以及立柜、多用柜。一扇狭窄的窗户开在南墙上。既使在阳光充足的白天,小屋里依旧昏暗不堪。
我不知道哈森何时成的家。但他结婚时,这间小屋定是做为新房,迎娶回那位漂亮的新娘的。新娘子确实漂亮。时隔二十多年,哈森领着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当年的这位新娘,来旧城我家串门。他们走后,母亲对哈森妻子的美貌赞不绝口。一个老太太,从一位中年妇人的面容中看出了美。可以想象,她该有多么地美貌。但那是一种落落大方的美,并不妖冶。
那天,哈森穿了一身蓝涤卡制服,和一双白回力球鞋(在和我交往的三十年间,他始终穿一身这样的衣服);他的妻子则穿了一身合体的黑色西服套装。
据说,哈森与自己的妻子是在一次聚会上相识的。这种聚会,有些类似于当今流行于年轻人之间的派对。哈森他们的聚会,。一天,。人群中多了一位陌生的漂亮姑娘。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哈森拉起了小提琴,漂亮姑娘唱了歌。孰料,两人从此坠入爱河。然而他俩的恋爱,遭到了女方家长的极力反对。他们将姑娘反锁在屋子里。她却从窗户跳出,去找哈森……
对于上述传闻,我无法确定是否属实。不过,公众对这类惊世骇俗的故事显然抱有极大的好奇心。而我宁愿相信,哈森与他妻子之间的爱情神话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它使我沉浸在对爱情的幻想中。一个年轻美貌、心地单纯的姑娘,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爱上了一个年近而立之年的穷工人。那么,哈森究竟凭借何等魅力触动了姑娘的芳心?也许是他的“文艺青年”范儿,也或许是他狂放不羁的天性,倘或两者兼而有之?
事实上,如果将哈森描写成一个顾家的男人,是要冒一定风险的。在许多人的眼中,哈森为了画画儿,什么也顾不上了。然而,在和他的长期交往之中,我发现,虽然生性狂野,哈森确实颇为顾家。例如他曾为妻子调动工作,帮母亲把土豆放入菜窖,为自家盖小凉房,还会炒菜做饭……
哈森和妻子共同生活的那间小屋,尽管阴暗潮湿,却弥漫着迷人的艺术气息。有时,我靠窗而坐。淡淡的阳光从窄窗挤进阴暗的小屋,那束深红色玫瑰绢花显得愈发妩媚动人。它插在一个天蓝色的玻璃花瓶中,摆在那张小圆桌上。我有些忧郁地想,这束红玫瑰,将会一直陪伴着这对美好的新人走下去。哈森的艺术之花,也将会像这束红玫瑰一样怒放。然而,我的想法实在有些天真了。不久,哈森便陷入到深深的苦恼之中。
厂子
城市东边坐落着一条著名的毛纺大街。街区分布着数家毛纺厂,一毛、二毛、三毛、毛条厂,以及毛纺职工住宅区。哈森工作的这家毛纺厂据说主要生产呢绒。一个大小伙儿去做挡车工,倒也没什么。能找到一份固定工作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对于哈森来说,苦恼的根源并非在于他是一个“三班倒”的男挡车工,而是源于他想成为一名“流浪汉画派”画家,或者说想成为一个自由画家的夙愿。
曾经数次去过这家毛纺厂,厂区看上去挺阔大却显得杂乱不堪。朝车间里瞥去,像是织呢机的机器横亘于车间。在乒乒乓兵的单调声响中,几位女工穿梭在机器之间……车间里燥音颇大。日子久了,女工们都成了大嗓门。和人说话,像是在吵架。这种大嗓门现象,和我所在的那家造纸厂一模一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织机的单调声响中,女工们逐渐老去。鲜花般的青春年华化做华贵的呢绒,和仿佛难以触及的遥远记忆。
当然,哈森完全可以和那些女工一样,在织机旁干到年老。或是中途调换一下工种,做个车间保全工什么的。但对他来说,无论调换什么工种,工厂那刻板、单调的流长线生涯,都会对他的艺术灵感产生严重伤害。再说,为了画画儿,他常常迟到甚至耽误了上班。他曾经苦恼地对我说,他家小屋的光线太暗。画油画,对光线要求严格。天刚一黑下来,即使开着灯,他也无法继续作画了。
对他的挡车工生涯,我了解的并不多。有关他的趣闻轶事却听到了不少。比方,某国要人曾经参观哈森所在的那家毛纺厂。贵宾车队行驶到厂大门口时,哈森恰好骑自行车从厂区出来。他径直闯入车队之中,险些酿出什么大祸或造成国际影响……不知此事的真假。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相信会是真的。
在厂子,哈森是位名人。除了会画画儿,他特立独行的举止,似乎更加引人注目。时隔多年,在一家医院的病房里,一位病友原来与哈森在同一个厂子。当我问起他认不认识哈森时,他连声说,认识,认识。不过此时的这家厂子,与其他毛纺厂以及众多国营企业的命运相同,在国有企业改革的大潮中或破产或被兼并等等。而我所在的那家造纸厂停产后也再没开机,职工全员下岗……
旧城
哈森时常背个旧画夹来旧城画画儿。旧城,我在这里出生并且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城池并不大,大大小小的近百座寺庙曾经遍布全城。羊市、牛市、马市以及各色店铺曾经鳞次栉比。供旅蒙商驼运的数十万峰骆驼曾经麋集城内外。繁华而苍凉,华丽而寒伧,洋气而土气,种种风情集于一身,这座塞北边城便有了与其他城市迥然不同的风貌。
然而,此时的旧城早已不是彼时的模样了。曾经遍满全城的召庙,有些倾圮有些改建为学校或其他单位,唯有大召、席力图召、五塔寺等召庙尚存。拉货的骆驼早不见了踪迹。旅蒙商当年的辉煌,成了旧城人泡烧麦馆和茶馆时的谈资。许多老字号店铺改了名儿或消失的无影无踪。偶尔有老人谈起某些老字号。他们会带着复杂的表情说:去济仁堂抓药!去三元成打酱油!去崔铁炉买菜刀!
但与新城相比,旧城的店铺还是要多许多。新城人都喜欢来旧城买东西或逛街。旧城的深街曲巷,哈森喜欢画这些老东西。他会来我家居住的小东街谢家大院,会在外院的我家和弟弟家坐坐。有时会去住在里院的堂哥家串门。也许那些蜿蜒于城池深处的古巷、青砖灰瓦的老屋、油漆剥落的老牌楼,以及弥漫于城肆中的古老气息,不仅可以激发出画者的创作灵感,还是极好的创作素材。也许正因为如此,哈森才会常常来旧城的吧。当然,也还因为旧城有我弟弟和我的缘故。
堂哥曾请哈森为他的母亲画过一幅肖像画。画中的三婶白发苍苍、面容刚毅。其实,三婶是个刚中有柔的女人。但那幅肖像画,还是较好地抓住了三婶的性格特征。对某一画作优劣的评价,我不拘泥于细支末节,而追求总体的感觉。我以为,艺术是一种审美情感的表达。它冲淡了庸常生活的机械刻板以及功利色彩,使我们感受到生活中柔软和温暖的一面,以及五彩斑斓的美,从而获得一种超脱感和自由感。
哈森曾为我家画过几幅窗花。旧城有着成片的平房区。春节前,旧城人把黑乎乎的老屋内墙,用白土子刷成雪洞一般,并在老木窗上糊上白麻纸,再贴上花花绿绿的窗花,灰溜溜的老屋顿时变美变亮堂了。但哈森画的窗花,并非市面上卖的色彩俗艳、花朵痴肥的那种。大红的花、浓绿的叶,用油画技法画了出来,看上去有些怪怪的,但依旧招人喜欢。母亲对其大加赞赏,连声称赞哈森画艺娴熟,油画笔在白纸上飞快地旋转……
白桦树
和哈森多日不见了。炎夏的一天,我兴冲冲地骑车从旧城到政府大院家属区找哈森。他家的平房小屋屋门紧锁。邻居告诉我说,听人说,哈森回老家了。我想知道他的确切去向,便来到他父亲的家。老人也居住在政府大院家属区,是一幢筒子楼的一楼。
据说哈森的父亲年轻时曾经聚啸兴安岭。当我见到这位传奇人物时,他已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老人家身材魁梧,脸色红润,嗓音宏亮。从他健壮的身躯以及不凡的气度上,仿佛仍旧能窥视到老人当年的豪气。老人告诉我,他也不知道哈森去了哪儿。哈森母亲则是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妇人。在我和哈森父亲交谈时,她用一种焦虑的眼神瞅着我,没有吭声。我心中不由生出某种怜悯,为哈森的老母亲,这一位达斡尔老妈妈。
我再次见到哈森时,他从老家回来已有几天了。他是来旧城寻找创作灵感和画画的,顺便来我家小坐一番。我问起他的老家。他含混地说了句什么,便沉默不语了。——他的老家大概是一处叫“莫力达瓦” 的地方。我猜想,也许哈森觉得他亲眼看到的老家和自己心目中的老家并不一样,才不愿意谈起自己老家的吧。
我却沉浸在对哈森老家的幻想中。——剽悍英俊的达斡尔男人穿行于林海雪原捕猎野兽,还去河中捕鱼。勤劳能干的达斡尔女人精心料理着家务,把草房子内外收拾着干干净净。当金色的余晖贴在红柳编成的篱笆墙上,山峦上的白桦林已闪烁着斑驳的光影了。夜色漆黑,屯子四周弥漫着河流、森林和大山的神秘气息。疲惫的人们围坐于篝火旁,时而豪迈时而忧伤的歌声从他们滚烫的喉咙里飞出,生活的艰辛便全都抛掷于脑后了。
祖辈的山林情结郁积于心。故乡和白桦林是那样的美好,哈森却生长于繁华的首府城市。城市于他而言,就是故乡或者老家。而心中的老家和白桦林,仅仅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梦。
他迷上了画马。每遇空闲,便跑到城北的赛马场写生。人总要为自己的心灵凿开一个豁口。对于哈森而言,奔驰于辽阔大地的骏马,或许能填补他心灵上的空白吧。当绘下那些帅气的骑手和俊美的赛马矫健的身姿时,他的心灵定在莽莽苍苍的山林里飞扬,祖先的血脉重新在他鼓胀的血管里汩汩流淌。
在哈森家简陋的小屋,靠床的北墙上悬挂着他的两幅油画《马》。——悠远的紫色苍穹、逶迤的郁郁山峦、辽阔的碧绿草原、蜿蜒的银色河流,色调略显阴郁的画作里,仿佛积聚着亘古以来的巨大力量。然而,它们却又是无比宁静,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地宁静……那些马,红马,白马,黑马,或俯首或者仰望,默默地伫立。哈森从来不画奔驰的马。我无法理解这一现象。莫非只有伫立于苍穹之下的马,才能更好地表达出他的激情吗?
哈森不是一个善于用言辞表达自我情感的人,更没有所谓的艺术家派头。虽然我时刻聆听到他内心刮起的狂野和自由的旋风。这一种内敛或者外冷内热的个性,表现在他的画作上,便具备了同样的表情和个性。——色调不够明快,却以一种宁静的气氛呈现于世。宁静使人产生神秘感。并非刻意为之。犹如一棵生长于深山幽谷的白桦树,茂盛而又不张扬,蕴含着内在的强大力量……
酗酒
假如哈森善于钻营,也许很快就会成为驰骋于当地美坛的一匹“黑马”。凭他的艺术才华以及他的画作,至少会赢得当地美术界的认可,同时获得“画家”这一标签。不是么?一些画技并不高超的人,不都自我标榜为画家吗?但世上没有“假如”。学画多年,他依旧默默无闻。他曾说,和他一起学画的人,有的成为当地的大学美术老师,有的成了知名画家,而自己……他苦涩地笑笑。
每当看到哈森这样一位孤独的画者,我总会想起塞尚、梵高、高更。
尤为糟糕的是,为了画画,他常常上班迟到。时间一久,不被工厂纪律所容。他被开除了。几经交涉,重新上了班,但调换了工种——从仓库往车间运送原毛,是干完就走人的苦力营生。但为了有时间作画,他也顾不了这许多了。一次,为筹备骑自行车长途旅行的事,我去那家毛纺厂找哈森。在厂区,我见哈森拉着一辆平板车,车上堆满小山样的原毛。他的额头淌满汗,上衣后背也被汗水浸透了。
油画颜料、油画布、油画框……画油画颇为费钱。买不起画布,他就把旧衣服拆开,然后缝缀成画布;买不起画框,他就自己动手制作。一天,在他家的小屋,我见他手持着一把锯子,正起劲地锯制作画框的木头。他的一只脚踩着搁在木凳上的朩头,一只手上下扯动着锯子,俨然是一位技艺娴熟的木匠师傅。
至于模特儿,他更雇不起了。他的妻子便充当了他的模特儿。他曾指着一幅画对我说,画中的那位女子就是以他的妻子为模特儿画的。画作那朦胧的蓝紫色调优雅而诡异,使人联想到暗流涌动的大海,或者幽暗神秘的原始夜空。优雅之中潜藏着某种令人心悸不安的东西——是对生命的焦灼和渴望?还是压抑已久并且渴望爆发的激情?而我则从这幅画中嗅到一丝神秘的味道,以及难以言喻的淡淡忧伤。
哈森喜欢上了饮酒。起初我以为,这是他性情豪爽的表现。后来发现,他的酒瘾愈来愈大,以致到了难以自制的地步。一次,在他家,我看到,他的下巴缠着厚厚的绷带。一问才知,醉酒之后,他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行驶,被汽车撞倒。下頜骨摔断了,门牙也被碰掉了一颗。
对于哈森这样理智清明的人,对他的酗酒,我毫无办法,只能劝说一番,但只不过是隔靴挠痒罢了。生活的郁闷、事业的受挫、工作的不稳定……种种不如意,使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有时候,他呆呆望着我,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说又止。甚至,连画他也懒得去画了。
他结识了新的朋友,是我的老朋友——家住郊区的建忠。他常去村里闲逛。建忠为他搅了一项活计——为村供销社绘制招贴画。后来,他还为我厂画了两幅矗立于厂办公楼前的宣传画,挣了两百块钱。他请我下了一顿小酒馆。哈森对喝酒毫不讲究。没有炒菜,就着咸菜,同样能饮不少酒。
后来,据说他和妻子开了一家小酒馆。但由于城市拓宽道路,小酒馆被迫关门。再后来,他尝试着做些石膏像赚几文钱。但不久便放弃了。而他在厂里的工作情况,我并不清楚。
他的内心似乎变得更加狂野不羁。或者他的内心被某种深切的痛苦或欲望所熬煎。他曾和一位绰号“哲学家”的朋友一同骑自行车去外地旅行。几天后,“哲学家”先生独自回来了,哈森却从此杳无音讯。据“哲学家”说,他俩路上合不来,经常吵架甚至动拳头,哈森便一个人走了。一个月后,哈森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瘦了些脸也黑了些,但看上去仍旧精神,只是似乎变得更加沉默了。——他去了贵州、云南等许多地方。在少数民族村寨,那里的女人对他说,我们这儿就缺挑水的男人……但哈森没有留下来。到了广州,他身上的钱花光了。只好找朋友借了些钱,才从广州乘火车回到了首府。
关于他“失踪”后的去向,同事李姐曾对我说,听说他去日本学画去了。李姐和哈森都住在政府大院家属区。这一消息似乎比较可靠。只是我从来没听哈森讲起过这等事,因而半信半疑。哈森旅行归来后,这一传闻自然不攻而破了。
我深深懂得,哈森苦苦寻觅的乐土,并非指向某个具体的地方或者事物。一座高山、一片大海、一泓碧水、一个美村,甚至一幅杰作,都不是。在他的心中,飞扬着人们难以企及的梦想,时而朦胧时而真切。金色的果实流淌着甘美的汁液,盛满来自天堂的芳香。他追逐着远方虚幻而又真实的天空……为了心中的梦想,他会舍弃掉一切,包括他心爱的绘画。
但,城市毕竟是他的家。他肩上毕竟担着家庭的重担,儿子、丈夫、父亲,几重责任于一身。无论走多远,他终究还是要归来的。对于他,这似乎有些残酷,也许是一种悖论或困境。
城市的屋檐下
一天,我去找哈森,他的妻子不在。哈森正一个人合泥搭盖一个小棚子。小棚子搭在他家小院的一个角落。他准备做一次旅行,出行前要把它搭好。他把泥团用铁锹抺在小棚子的墙上。我不知道,他的妻子对他的频繁旅行会做何想。居家过日子,需要钱。但对他的家事,我不愿意主动过问。
春节的一天,我去给哈森拜年。他的小弟从外地赶回来和哥嫂一起过年。小弟是位身材修长的小伙子,据说在草原上办了家牧场。有趣的是,除了这个小弟弟,哈森的哥哥和大弟弟都擅长音乐。哥哥的二胡演奏美妙极了,我曾经听过他拉的二胡名曲《江河水》。那如诉如泣的优美旋律,令人潸然泪下。但是,他总是拉《江河水》这一支曲子,单位的人都听腻歪了。他的大弟弟则擅长吹小号,是盟市级歌舞团的小号演奏员。
他的小弟却对文学情有独钟。那天晚上,在哈森家狭窄的屋子里,摆了一张折叠桌子,上面摆满各种菜肴,是哈森的妻子一手打理的,哈森也打下手。席间,大家举杯祝福新春快乐。后来,不知怎地就谈起了文学,李白、杜甫、、歌德、加繆、萨特,最后谈起了卡夫卡和他的小说《变形记》。哈森的小弟兴致勃勃地和我探讨起这部作品的主题思想。显然他读过这篇小说。
有一天,我在哈森家见到了他的大弟弟。他从一家盟级歌舞团调到了首府一家文工团。这位小号手见哥哥的生活陷入困顿,准备将自己的那件皮夹克卖掉。我提议和他一起去火车站一带去卖,那里人流不断。在站前广场,我俩吆喝了半天,却无人上前搭腔。那是一件真皮黑色短款夹克,一看就是好皮子。皮夹克没卖掉,最后,我俩悻然地离开广场。夜色已深。那晚,我留宿在他家。那是一间空屋子,暂时还没住人。
哈森依旧常来旧城游逛。有时他来我家,说是借几块钱喝酒。也许要在小酒馆小饮一番。某天深夜,我们被窗外的喊声惊醒。有人大声问道:“你们认识哈森吗?”母亲应了一声,那人也便走了。事后我们猜想,那天晚上,也许哈森醉酒后在旧城的街头游荡。被巡警误以为是小偷,遂找人来作证。
对哈森的酗酒,我怀着既同情又厌烦的心情。原因似乎很简单。——我希望他振作起精神作画,也曾劝说过他。但似乎并不起作用。而我确实没能力帮他摆脫困境。
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夜,哈森步履蹣跚地来到我家。看他浑身酒气的样子,我忙给他沏了杯热茶。待了会儿,他说要回家。担心路上出事,我劝他酒醒后再走。他不肯。于是,我便送他回家。骑车至旧城北门外,他怎么也骑不动了。我扶着他来到大寺大门下面避风。头顶上,寒星闪烁。屋檐下,他舌头僵硬地说,他要在这儿过夜。我急了,那非冻僵不可。待了会儿,他似乎清醒了些,嚷嚷着要回家。我要送他,他依旧不肯。他摇晃着骑车走远了。我目送他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后来,那些破旧的小平房大概要拆除,他和家人便搬进了楼房。一次我要在新城参加一个暑期文学培训班. 为方便,便来哈森家借住一宿。他请我喝酒。一盘咸菜和半瓶酒,两人边聊边饮。他的儿子,一个帅气的小男孩,大约少见生人的缘故,见到我,钻到桌子底下不肯出来。我蹲下身,和他打着招呼。慢慢地,他似乎不那么紧张了……
曾写过一篇关于我和哈森的文章,发表在首都一家报纸的副刊上。哈森来我家,我找出刊登这篇文章的报纸。他接了过去。读后,他许久没有吭声。之后,他指着文章结尾处那几行文字,点点头。——“无论他走向哪里,他的山林情结,都将使他在城市中永远找不到自我人生的坐标。城市,对他来说,是陌生和疏远的。而山林,则是一个古老、遥远的梦……”
许久没有哈森的消息了。我知道,无论身处何方,他都会有一种身处异乡的飘泊感。徘徊于灯红酒绿的城市街道,他像一个失去故园的孩子。仰望满天的星斗,找不到回家的路。而那个长满白桦林的老家或者故乡,只是一个遥远和陌生的梦。他将走向何方?也许,他正安憩于一片茂密的白桦林中。头上鸟雀啁啾,身畔野花盛开。温暖的秋阳沐浴着全身。而此刻,我的一颗心则飞驰到莽莽群山中,与他像平日里那般地聊天。
若干年后,我路过城南一条新修的宽阔大道。一位园林工人正在修剪绿地里的树。我指着其中的白桦树问:“那些树咋不好活呢?” 这位工人答:“真是,真的不好活呢。” 真的,为啥不好活呢……
作者简介:谢荣霄,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家、自由撰稿人。曾从事过农民(插队知青)、企业工人、技术干部、记者等职业。从20世纪八十年代起,约百万字的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刊载于国内多家文学期刊、报纸副刊,以及网络媒体。多篇作品被多家各类媒体转载。曾有多篇作品获得各种奖项,多篇散文入选《青城诗文百家》等多种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