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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 |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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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我回来一次,一次待这几天。


201426日  星期四  大年初七


新屋我来住之前,一直都是父亲在住。他的红色小收音机、喝水的瓷杯、装瓜子花生的盒子都在这里,地上打胰岛素针用的棉签也是他扔的。过年回来的这些天,我一直在这里看书写作,他怕影响我,就回老屋住去了。有时母亲会过来,见我坐在沙发上看书,就说:“你真坐得住。”她手上提了一包装满雪饼、苹果、橘子的塑料袋过来,怕我饿了可以拿着吃。袋子一般我都没有动过,上次放在哪里,现在她来的时候还放在哪里。她看了看袋子,又看看我说:“以前蛮爱吃的,现在都不大吃了。”她又拿起电视桌下面的开水瓶,打开瓶塞看看,说这水冷了她再打一壶来。有时她坐下来打开电视,声音开得极小,我说:“开大点儿。”便放下书,跟母亲一起看一下午电视,我们都爱看《老有所依》,一起感慨一起唏嘘。坐久了,她说:“这屋才是冷!”转头跟我说:“你要加一条毛裤,莫感冒咯。”



晚饭我们在老屋吃完后,父亲都会先到新屋来,他要再一次给自己注入胰岛素。屋外细雨蒙蒙,他打着手电筒走在水洼处处的路上。我洗完脚、刷完牙过来,上楼的时候就能听到电视机大大的声音,走到没有安上门的房门口,电视在放着新闻,父亲歪在沙发上张着嘴睡着了。我拿起羽绒服给他盖上,他又懵懵懂懂地醒过来。我说你去睡觉吧,他双手坐在屁股下面,身子坐正:“我要看看天气预报。”我坐在母亲下午坐过的小椅子上,跟他一起看新闻。他看看又歪着歪着睡着了,鼾声小小的。头顶的白光罩在他戴着帽子的头上,脸的一半白蜡蜡的,一半在阴影中。我手拍拍他的膝盖,他都没有反应。天气预报说寒潮来势凶猛,全国各地大面积降温降雪。父亲这时醒了过来,眼睛看着我:“你几时走?”我说了出发的日子。他愣愣地看着我:“等你再回来,新屋就装修好了,你回来就可以住咯。”说着站起,从盒子里抓起一把瓜子,拿起手电筒往外走,“你早点困,莫搞得太晚咯。”



有时候哥哥也会过来,他坐在父亲坐过的沙发上,抽烟发愣,电视会换到钓鱼频道或者体育频道。我也会放下手上的书和要写的东西,陪他坐着一起看。他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抽着,我看看他,他看着电视。夜晚寒气更重了,窗玻璃上雾蒙蒙一片。地上的烟头也越来越多。嫂子有时找过来,脸上有怒气,肩上背着装满东西的提包,向哥哥要车钥匙。哥哥问她要干吗,嫂子说给钥匙就是了,哥哥把车钥匙给了她,她拿着转头就走。我问:“你们又吵架了?”哥哥说:“这几天都在吵。”我们又陷入沉默之中。看完一个节目,他又站起来,看着我:“我回去咯。”我说好。他的脚步声比父亲的快了很多,很快耳边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了。

 

大部分时间里,新屋只有我一个人。堂屋、二楼、三楼、阁楼,它们都等待着开春过后的装修,铺上防滑瓷砖,刮上腻子,涂上白漆,而现在它们裸露着粗粝的内里。在房间里坐得久了,我就楼上楼下转悠,父亲和盖房子的师傅们一点点把它搭建了出来,我没有见到这个积累的艰苦过程。放在墙角的木架子,堆在阳台上还未拆封的水管,铺在堂屋的细石子,它们沉默地存在于此。再过一年,我不会见到它们了。刚回来的日子里,我在新屋里走动,父亲跟在我的身后,我走到哪里父亲讲到哪里,说这个的价格那个的用途。我像是客人一样。晚上睡觉,风吹动新屋哪个角落,会传来类似于人走动的声音,我常常会吓醒。我强迫自己分析这个应该是什么响动,但是恐惧之心还是不能完全消去。

 

老屋已经够老了,屋顶上的瓦残缺不全,墙壁上的裂缝日渐扩大,我童年时代的涂鸦也模糊不清。我坐在堂屋的长椅上,看着它的一点一滴都在崩塌之中。随着新屋的盖成,它不会再被劳心劳力地修复和装饰,它将一点点地破败、积满灰尘。我常常在老屋里转悠,从灶屋、堂屋、厢房到楼上阳台,明年这个时候它将不会再住人了。父亲已经把我在老屋睡的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给搬到新屋来了,我会站在我那个房间发发呆,那里现在堆着杂物。父亲悄悄地进来,在我身后说,新屋里我的房间会装上吊顶,铺上木地板,给我做婚房用。我说你随便装修,我都可以。反正每年我也只能在住上几天而已。相处三十年的邻居,我们也将与他们分开。从我一出生,他们就在我的视野里生活着。每年我回来,他们都叫着我的小名。我叫他们这位爷那位娘的,他们会说我胖了还是瘦了。母亲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会站在他们的堂屋里,好好再看看这些我曾经玩耍的地方。他们跟我的父母一样变老了。

 

堆满垃圾的池塘边上,湿黑的柴垛茅草顶耷拉着,高低错落的屋顶后天空隐隐发亮。从老屋走向新屋的路上,那些红砖垒砌的小小茅厕几十年一直都在,路边的桑葚树修路的时候被砍掉了,一些人家拆掉老屋,在原有的屋基上重新置盖了三层新楼,一些人家的房屋破旧低矮房门紧闭,显见得是已经搬离去他乡了。没有狗吠声,也没有了鸡鸣声,麻雀从池塘这头的毛白杨上飞到屋顶上。路上碰到了好些我叫不上名字却又熟悉的老人,他们弓着背,慢慢地走着,眼睛细细地看我:“你是庆儿是啵?”我点头说是。“都这么大了,认不出来咯。”而有一些老人,我这一年回来再也见不到了,虽然我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话。



新屋建在一片菜园中间,屋后的坟场过年时鞭炮不断,哀乐阵阵,一问母亲,村里又有老人去世了,花圈簇新地插在新立的坟头上。屋前的菜园栽着冬青菜、莴苣、包菜、菜薹,园子边上插着荆条,有老人在园子里摘菜,雨点在青青的菜叶上溅开。父亲说开年隔壁又有人回来盖房子,那时候我们就不是孤零零的了。老屋三十年前盖的时候,也曾经是孤零零地立在长江大堤下面,现在你看前后左右都是屋子了。明年再回来,你看看,垸里又要多好多新屋。。父亲又说:“等你老了回来,住这个新屋几舒服的。”我转头看他,他在抽烟。很奇怪,平日里闻到烟味我退避三舍,父亲的烟气我却觉得颇为好闻。他问:“你是明天走还是后天走?”我说后天,他点点头:“路上注意点儿,这几天又是雨又是雪的。”我说好。不知哪家在放烟花,嗖一下,又嗖一下,,楼边的水泥路,一辆汽车的车顶凿开夜色,沙沙地擦着地面离去。

 

临行前,母亲已经把我带回来的衣服又重新洗了一遍,虽然我说自己已经洗过了,她还是说洗得不干净。我的包里塞满了她炸的鱼块、腌制的霉豆腐和干鱼腊肉。嫂子和哥哥过完年也要去上海了,侄子们留在家中让母亲带。为此,嫂子给母亲买了个手机,并存入我、哥哥、侄子老师们的电话号码。我教母亲怎么用手机,她拿着手机像是小学生,重复着我教她的步骤,父亲也凑过来,怎么教他们都觉得十分麻烦。我便把我们的手机号码抄录在本子上,字写得大大的,一个个让母亲看,问她是否看得清楚。母亲说记得把家里的电话号码也写上,手机里也存上,这样在外面人家问起,她可以把手机给别人翻看。她说起上一次骑三轮车从市区回来,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有手机,就不怕了。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我坐在老屋的堂屋里,再一次长久地看。我在这个屋子里出生长大,三十年来它已经老了。泡脚的时候,父亲、母亲都随手拿着小椅子过来,他们的脚跟我的脚一起泡在热水中。母亲和父亲的脚踝看起来都是干黄的,而我的年轻白润。泡脚的木盆也有好些年的历史了。堂屋的钨丝灯泡罩着一层灰,爷爷奶奶的遗像还是悬挂在堂屋正中牌匾的边上,有时候我从堂屋走到灶屋时,总感觉他们的目光追随着我。侄子们拿着玩具枪从房间玩到堂屋,又从堂屋奔到大门外。母亲让他们别乱跑,外面天冷,跑出汗又要感冒了。嫂子和哥哥在房间里说着话,我离开后的几天,他们给孩子们报完名,也该走了。

 


夜渐渐深沉,再一次,我要离开老屋去新屋睡觉了。母亲说,我陪你一起过去。空气清寒,阴云厚重,雪看来非下不可了。我说:“北京也下雪了,一百多天一滴雨都没有下,这次终于下了。”母亲说:“我忘了把毛裤塞到你包里去。”我说:“没事的,北京有暖气,已经说过好几遍了,不冷。”母亲还是不放心:“外面还不是冷。”我牵着她的手说:“外面是干冷,不像我们这边是湿冷。”手电筒的光照着前方的水洼,有雪粒子落下,砸出点点涟漪。我有点儿贪婪地呼吸村庄的空气,它夹杂着的气息,是泥土的,柴垛的,还是草木的,说不清道不明,但是等我离开后,它又会让我时不时想起。上到新屋的二楼,打开灯,母亲坐在床边,我坐在沙发上。她问:“票在啵?”我拍拍胸口的钱包说在。她又说:“出去说话做事要注意。”我说晓得。她站起来把我的床铺好,在上面拍了拍,拿起手电筒说:“我走咯。”我说好。她的脚步声非常轻,雪粒子敲窗的声音把它盖住了。


过了一会儿我手机响了,一看是母亲打来的。我接了,她在电话那头说:“我就试一下能不能打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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