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在这个小海湾里,海风清凉,海面一如既往的泛起不急不缓的皱褶,海水轻轻浅浅的拍打在人工堤岸上,抛起一颗颗珍珠一般白色水滴,又落入蓝色海水里,等待下一次被抛起。
岸边长椅上,一位老人,白发苍苍,面容平静,一如眼前的海面。老人左手扶着二胡,右手握着琴弓,双眼微闭,一推一送中传中时而深时而浅,时而欢畅激昂时而幽咽微吟的乐曲。那曲调经由海风传送,顺畅地流入过路人的耳中。于是海边散步的人们大多把本来就不快的脚步放的更缓,更有一爱好者,总能做长久停留。每每找到旁边长椅悄悄坐下,一边闭了眼听一边微微晃着脑袋。像旧时候读书人在吟咏名章佳句那般,只是不再出声,表示对演奏者最大的尊重。
这演奏者也不知是太沉迷还是故意维护自己的一片境地,从来都是旁若无人,只管闭着眼拉着二胡,宛若世外高人,无意间游入凡尘,便做了一番停留,除此并不想再有过多牵扯。行人羞涩,也不知老人来处,只觉得演奏技艺极高,虽有心攀谈,却也并未曾得到张口机会。
然而演奏者,那位白发苍苍,面容平静的老人,其一生履历也并未有甚么出奇之处,尽其一生,总逃不了一个“平”字:平凡,平淡,平静,出身平平,家境也平平,只是认识了一个境遇不怎么太平的人。
老人姓刘,出生于陕南秦巴山区,出生时尚处在战乱时期。但相对于外部世界的动乱局面,这小小山区里可以说是平静得多了,所以家境并不算好的他才得以进了学校。那时家里穷,老刘也还是小刘,学校离家的路程需要一天一夜的步行才能到达,小刘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每学期初背了半口袋粗粮爬山涉水到达学校,直到学期末或者实在无粮可吃时才又转回家中。可能真的正是这样艰苦的条件才让人更加珍惜学校这种如今看来百无聊赖的生活,小刘读书勤奋,这时学校里教的多是旧书,但他依旧把每本书读的滚瓜烂熟,并且又自习了数学、珠算等当时校方并不看重的方面。
这样的学校生活一直持续到小刘人高中毕业,大学对于他来说已是痴人说梦,但即然读了那么多旧书,思及天命人事,便也认命。回到家中父母也不斥责,也无惭愧,就自然而然的开始了农耕生活。
,新中国成立,小刘这样的程度在当时当地已是较高的文化水平。于是他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次转折,县里教育局来人打听老人消息,想找他加入小学教师的行列。小刘欣喜万分,当即答应下来并收拾好行李包袱准备就此踏上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进修之路。此时小刘二十岁。
二十岁。放在旧时代里,哪怕是六十岁,只要双亲仍在,一切关及人生的选择都要经由父母审度、同意方可执行。小刘的父母及其不知多少祖辈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从来靠天吃饭,不敢多做妄想。此时面对刚刚稳定下来的新中国,更不敢轻易冒险,坚信只有握紧手中的锄头,守住脚下的土地才是立身之本。于是硬是半路上把小刘“截”了回来,一顿连劝带骂,要儿子断了不切实际的念头,好好种了庄稼娶了媳妇儿才是正道。小刘虽然不情愿,但也没有再做斗争。
后来村里响应号召,成立了人民公社,小刘作为村里少有的读书人,也谋得了一份会计的职业,虽不显耀,但却轻松。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小刘开始接触到了如今不离手的二胡。
那时公社刚刚兴起,村里人都热情高涨,每个人都能口说手比,唾沫横飞的描绘着未来的蓝图。就在这样的一群人中,只有一个皮肤黝黑的老人,眼光好像从来都只飘在空荡荡的空气中,从未落到实物上,总是听着别人的描述,适当的时候跟着大家一起笑笑,但从未自己说过。只是在每个黄昏里,众人散去,那人才回家拿了把二胡,搬了把老旧的木椅,端端坐在木椅上一拉就是好久,直到月亮升起,月光漫到脚底。
小刘每天回家都要经过老人家门前,如此来来往往便熟了许多,后来每天小刘都会在老人门前停留好久,静静地听着那些从那一推一送中传递出来的乐章。老人奏得凄凉,他也就觉得凄凉,老人奏得欢畅,他也就觉得欢畅。也不多说话,仿佛两人之间,人与二胡之间,二胡与音乐之前,都早有一种默契。听得久了,便觉不够,还要学。老人也不吝啬,说教就教。
刚提出想学拉二胡的那天下午,老人先是一愣,然后才表现出异常欣喜的神情。好像常人面对不敢相信的惊喜一般,总要一点时间拿来确认和缓冲激动的心情。然后马上转身进屋,小刘跟随进去,才发现房间如此之小又如此之空,又才恍然想起这个老人一直以来都是独居。妻子难产去世,留下的儿子也因疾病和营养不良没能在人世间存活多久。
妻子去世时邻里四周的人因天生的善良质朴总是隔三差五的送来点青菜之类,家里条件好点的,也会带上两个红薯,顺带了一些新生婴儿所用衣物。衣物虽然破旧,但也可以解一时之急。久而久之,老人在邻里的帮衬下也慢慢恢复了精神,一门心思的照顾起了儿子。只是在那个时代,对于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一次严重感冒就足以令其丧命。
儿子死后,老人自此沉默,邻里再来慰问,他都闭门不出。旁人无法,只能隔着门劝慰几句。日子一天天过去,来隔着门相劝的人也越来越少,就在人们差不多快忘记老人的存在时,老人自己打开了门,拿起了二胡,一拉就是一个黄昏加晚上。一晃几十年都是如此,人们渐渐习惯了二胡的声音,间或从老人门前路过,见老人正在拉二胡,也停下来听听,罢了必有一番恭迎。如此,老人脸上渐渐多了笑容,也多了话。
进了房间,老人在昏暗中摸索到一个破旧木箱前,在一堆衣物下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二胡,又拿起旁边的一片抹布走了出来。小刘帮老人扣上了箱子后才跟着走了出来,老人又坐回刚刚的木椅上,用那块麻木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刚出来的二胡。小刘站着看着,不好多说话。老人擦遍了二胡的每个部件,才缓缓的说:“本来是要留给小胡子的,现在他不在了,你要学,我就给你,你好好学,不要负了这二胡。”说完转头望着小刘,深深的眼眸里第一次闪出了剔透的光。
小刘不知所措,他知道小胡子是老人已经去世的儿子,但不愿提起老人的痛处,只好僵硬的点点头,从老人手中接过了二胡,似有千斤重。从此,老人对待小刘更是非同一般,不再是听众,是徒弟,却比对徒弟更多了一层期待与牵挂。
这天,黄昏时分,天边撒满了晚霞,夕阳为村庄、为山头屋角都镀上了一层金光。小刘一如既往的来到老人屋前,径直进屋找到茶杯急急吞了半缸茶水,老人已从内屋出来,手里拿着二胡。小刘叫了声叔,同老人一起来到屋前坐下,又一起拉起了二胡。半年了,小刘已经能够弹奏出完整的乐曲。三个月前,他结了婚,家里置了酒席,小刘一早就跑到老人门口把老人拖到了自己家里。席间,老人拉起了他许久不曾拉过的《良宵》,众人听罢,皆欢笑喜爱。
而此时,老人摩挲着手中二胡,缓缓的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拉二胡吗”。小刘不解,也不敢揣测,只好摇摇头。老人看看小刘,目光又回到二胡上,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爹拉,他以前在城里有个老大的戏班子,他让我拉,我就拉。”小刘听着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想起听人说过老人并不是本地人。这时老人又继续说道:“那时候城里好哇,满大街都是热热闹闹的,有钱人家有事听戏啊,都喜欢叫我爹他们那班子。我爹回家一高兴啊,就放壶酒在小桌子上,端了椅子坐在旁边一边拉二胡,一边喝着酒,越喝越多,也拉得越起劲儿。我娘却总在一边骂我爹发酒疯”。老人讲着讲着自己笑了。
这时小刘才好问了句:“那后来呢,叔,你拉二胡这么好,都是爷教的?”老人顿了顿,深色凝重了许多,看得小刘心里又一阵紧张,眼前这个老人,身上仿佛还有好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和伤痛,他总是怕他不经意的一句话又会牵出许多悲伤来。
老人皱眉抚了抚琴弓,又重新抬起头望向山头,又说到:“是啊,我爹教我拉二胡,但我不爱学,可是二胡像我爹的命根子一般,不但这样,他还想让二胡成为我的命根子,整天把我关在家里学二胡。我进步了,他就开心,街上遇上个熟人要是奉迎他二胡拉得好,他总是说老咯,不行咯,儿子比老子拉得好哦。”
说到这儿,老人叹了口气,把手中二胡靠着木椅放下。抹了抹凌乱的头发又说:“后来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日本鬼子进城啦,说进就进,先是枪炮声整天价响,后来就挨家挨户搜,家家户户能躲的就躲,不能躲的也不敢作声,来我家时,我爹就坐在小桌子边。桌子上放一壶酒,他就闭着眼睛拉着二胡,我娘不停的从背后戳他,要他停下来。他不听,鬼子一生气,就把我爹手里的二胡一脚踹在地上。我爹也不说话,突然开始狂笑,这一笑,吓呆了我娘,气呆了鬼子。我爹又拿起了酒壶,正灌着酒鬼子从背后用刺刀刺了过来。我爹就只喊了一句,要我好好拉二胡,要比他拉得好,然后就倒下了。”事实上老人已说得云淡风轻,但小刘的心情却沉重了许多,仿佛多年来压在老人心上的重担都转移到了他自己的心上。
后来的故事老人也不再多讲,只是说后来他娘苦苦哀求才使两人躲过一劫,从此远走他乡,并且不准他再拉二胡。至于后来怎么来到这个村子,现在为什么又开始拉起了二胡,老人也没有再说。小刘也不想再问,从老人那儿转移过来的伤痛已经够多了。
几年后,,本来对于这个战火都不屑顾及的小山村并没有多大威胁,但县里村里干部都为了表现出积极进取的决心,也着手“清”了起来。“清”到老人家中,“清”出了几本二胡曲谱,要带走,老人不准,说是老爹遗物。老人越是抗拒,那些人越是觉得清得值得,后来要连二胡一起带走。老人急了,和来人起了争执,于是便顺理成章的成了所谓的“四不清”。小刘自然极力维护,结果没有任何效果,反而让自己丢了职务。
丢了会计职务的小刘还是继续着勤勤恳恳的生活,一边照顾着家中父母妻儿,一边挂念着老人。那时中国大部分地区都处于饥荒状态,小村里的光景也并不好,大多数人家省吃俭用都只能勉强度日。小刘家也不例外,但他每顿却总是省下自己的一部分送去给老人,即使这样,也无法阻止老人一天天虚弱下去。
十一月,虽是初冬时节,但天气已经冻得人不愿外出。老人的小屋窗口是用牛皮纸封起来的,经过一年风霜吹洗,已是千疮百孔,寒风不断从那些洞口送入,使小屋里更添了几分干冷。小刘看见后马上把家里唯一剩下的牛皮纸拿来封好了窗子,来到床边坐下,老人此时蜷缩在单薄被单里,显得更加瘦弱。他喉中不断发出拉风箱一般响声,这响声在本来寂静的小房子更加肆意起来,不断的侵蚀着老人和小刘的心。
小刘轻轻的唤了声叔,老人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又是那没有光的空洞眼睛。他微微扬了扬手,示意小刘握住,才艰难吐出了几句话。“你知道我为啥拉二胡吗?”小刘憋住眼泪,摇了摇头。“我爹……临死时拉得那个曲子……叫做《听松》……是讲……讲英雄岳飞的。他最爱拉的就是这首曲子,他想……让我学,我不爱,也没学,……你要学,要学……”话未说完,老人就咳个不止。小刘再也没忍住,眼泪滚出眼眶落在老人手上,只是说,我学,我学,叔,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学。老人缓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老了,学不动了,也不敢学,一学就想起你爷,你爷……也是……是个英雄,叔不是,但叔希望你……成个英雄”。说着,另一只手在床头摸索了好一会儿,才从枕下拖出了一个小包,示意小刘打开。
小刘掀开一层又一层布,最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本二胡曲谱。他紧紧握住曲谱一侧,头伏在老人手边,终于哭出了声来。老人这时已经没有力气再起身,他摩挲着小刘的头,一如摩挲他那把心爱的二胡一样。“小刘啊,这几年来,你早就成了小胡子,本来我想着,等他长大了,再教他拉二胡……老天准是要惩罚叔当时胆小,不敢像你爷一样……你答应叔,你要学你爷,不能学你叔……”
说完这些话,老人已用尽了所有力气,渐渐自己睡去了。小刘依然紧握着曲谱,守在床边。
清晨,晨光熹微,阳光照在路边草木上霜面上。闪闪烁烁,霜如雪一般。小刘是被寒意逼醒的,他还在老人床边,尚未睁开眼睛。但他隐约中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声音!是声音!老人喉中发出的声音没有了。小刘惊起,却已无能为力。
他将曲谱放入了自己衣服夹层,为老人掖好了被子,清洗了那黑黑的脸庞,走出房门……
老人在邻里的帮助下下葬,没有多余的仪式。夕阳下,只有小刘,拉着二胡,声音传的很远,很长。
从此,小刘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穷困也好,富裕也好,黄昏后拉二胡成了雷打不动的生活定则。后来度过那段困难时期,为了继续生活下去,小刘做了水泥匠。
现在小刘成了老刘,老刘的儿子成了大学教授,把老刘从小山村接到了现在的海滨城市。从前他对着山头拉二胡,现在他对着大海拉二胡。他始终没能成为英雄,也没能搞懂自己为什么要拉二胡。
仅仅是为了完成老人的遗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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