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叔

“叔，叔，您别走，别走……”说话的少女名叫小玲子，在校学生一枚。而被她拉扯着不让走，一脸生人勿进的老男人，虽然胡子拉碴，却依然掩盖不了他本身的气质，那深邃的眼睛，在轮廓分明的一张脸上，怎么看都是个有故事的人。

小玲子认错态度极好，鞠躬致歉地说：“我知道错了，真的，真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计较，好么？”

“行了，回去吧！”帅气的大叔说。

小玲子看了看他手中断了弦的二胡，很是自责：“叔，我明天再来，我一定给您买一把好二胡。真的对不住您了，我先走了。”

“狼叔，那丫头还缠着你呢？”眼见小玲子快步离开，小报亭的老板伸出头来问。

尽管拒绝了好几次，可某位小姑娘始终都没有死心，正如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就怕再一次被说：明天别来了！狼叔摇摇头：“是个有趣的孩子，就是冒冒失失的。”

“呀，你这二胡坏了，那明天还来表演吗？”店老板关心地问。

狼叔拿起二胡笑：“修一修就好了，走了。”

“喂，哥，那个……我要买个东西，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啊！”小玲子一边走一边打电话求助：“什么？我不信！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哥啊？一句话，借不借？嘿嘿，哥，你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么么哒！小玲子爱你哟……”

挂断电话，小玲子仍是有些沮丧，好不容易建立了一点点的友好距离，结果被自己搞砸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自己，为什么要去乱碰别人的乐器呢？得不偿失了吧！指不定人家还以为自己是个多会搞破坏的小霸王呢？

“事情进展怎么样？”同学雷发来信息问。

小玲子手速很快地回复：“别提了，出师不利，今天不小心把狼叔的二胡弦给扯断了。刚跟我哥要了一点钱，准备去买一把赔给人家。”

“要不就算了吧！我听说西街有个做豆腐的王奶奶，过去被称作豆腐西施，也是个有故事的人，要不你去写她？”雷给出建议。

小玲子哼了一声，马上回复：“不行！我一定要写狼叔。你不知道他多酷，二胡拉得贼溜，话又不多，关键是长得好看。留胡子最帅的大叔，一个是吴秀波，另一个非狼叔不可。”

“说的这么有魅力，我都想见见了。那行吧，祝你好运！”雷回复说。

第二天，小玲子带着新买的二胡如约而至。此时，狼叔正在表演《千千阙歌》，只见他投入的扯动着手中的二胡，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的人都安静地听着，或摇头晃脑地跟着节奏在动，仿佛比在音乐厅里还享受。

毕竟，听狼叔拉二胡，是不收费的。可有时候，你越是不要钱，别人反而觉得应该给你尊重，哪怕是用捧钱场这种最俗的方式。在F城中心公园门口表演的人特别多，但拉二胡的狼叔，却很低调，他从不吆喝，扎扎实实地陪伴了大家近十年。

曾有当地记者想去采访狼叔，可他头也不回地挥手：“流浪汉一个，没什么可说的。”那背影要多潇洒就多潇洒。而小玲子就是无意间听到别人说了一嘴，这才慕名而来，兴冲冲地上前要给狼叔写自传，结果人家看了她二眼，话都没说就走了。

小玲子许是发现自己太没礼貌了，且直奔主题的做法有些不妥，于是改用迂回战术，一连好几天的过来，各种咋咋呼呼地说夸狼叔二胡拉的好，甚至还放出豪言壮志，要跟狼叔学拉二胡，结果拉扯中，就把人家的弦给扯断了……

“好听，好听！”小玲子带头鼓掌。

四周的人也是听得兴头上，毕竟能用二胡拉流行歌曲，且毫无违和感的流畅，这功力没的说。有人起哄：“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叔，这是我赔给您的二胡，好看吧！嘻嘻。”小玲子自顾凑上去，很是开心地坐在他身边，手上还拿了一个比较小的二胡，胡琴上扎了一根红丝带：“您不愿意教我也没关系，我很聪明的，说不定可以自学成才。”

狼叔不觉有些好笑，这小丫头片子，一肚子坏主意。大概是心情还不错，他当真又拉了一曲，前奏一出来，有熟悉声调的人马上就说：“是华仔《一起走过的日子》，这歌在演唱会上面也用了二胡元素，好听。”

“马尾往下压，笨！”人都散了以后，狼叔实在忍不住出声说。

小玲子抬头，两眼放光：“叔，您肯教我了，太棒了。我就知道您看不下去，我这么漂亮可爱的美少女，糟蹋二胡这么优美的音乐。嘿嘿。”

“回去吧！明天早点来。”狼叔甩下这句话，就走了。

报亭老板的媳妇，收摊时八卦小玲子，还挺时尚地说起了当下流行的老少配，被狼叔无意间听到了。自嘲一笑，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可那孩子才十几岁呀，怎么都能忍心去诋毁？于是，他第一次主动约了小玲子。

“叔，今天什么日子？您这么高兴。”小玲子跟狼叔来到烧烤档，心里那个激动呀。

狼叔拉开凳子坐下来，轻车熟路地点了一些吃的，还叫了二瓶啤酒，这才对着小玲子很认真地说：“问吧！”

“问什么？”小玲子突然有点懵。

狼叔说：“不是想拿我当素材写论文嘛，想知道什么，现在就问吧！从明天开始，不要再来了。”

“叔……我……”小玲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接近狼叔不就是为了挖他背后的故事吗？可这么赤裸裸地被摊开来说，心里反而有些不舒服了。短短几天的时间，她现在也能拉几个音符了，这是要分道扬镳的节奏吗？怎么有种戏演完了该散场的既视感。

狼叔把烤好的鸡翅膀推过去：“吃吧！”

“叔，我不写了，我就跟您学一首二胡曲，到时候在学校表演。然后把这段经历包装成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一样能完成任务的。嘿嘿。”小玲子临时做了决定。

狼叔瞅了她一眼，一口将玻璃杯中的啤酒喝完：“年少的时候，我不爱读书，就喜欢玩乐器，尤其二胡。亲友们都说，这玩意儿发出的声音太悲伤，有叫我去学钢琴的，有建议我吹萨克斯的，也有让我去弹吉他的。可我这人，固执，喜欢上了就认定了。”

“真不是夸您，能把二胡拉成您这个水平的，真是少有了。”小玲子咽下嘴里的鸡肉，连忙出声。她没想到狼叔会主动说自己的过去，感动之余，给对方又倒了一杯啤酒。

狼叔笑：“高考那年，生了一场病，把学业耽误了，就回家开始跟着父亲经商。那时候年轻气盛，爱玩不收心，父母就给我说了一门亲事。茉莉是那种很传统的女人，勤劳持家，特别能干。她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我玩二胡，说没出息。”

“茉莉花开的那个季节，我和她结婚了。第二年，她就给我生了一个儿子，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得也算富裕。可能是我不懂得体贴人，自从有了孩子，我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她经常带着孩子回娘家，一住就是几个月。而我好像也不想她，甚至在她不在的时候，会把二胡拿出来玩。就这样，我认识了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

小玲子瞪大眼睛，这狼叔果然有料可爆，在那个年代，感情上有人插足，估计不好收场。她不说话，只静静地听着，但不得不说，以狼叔这模样，年轻时肯定是个英俊潇洒的帅小伙，招人喜欢也不奇怪。

“萍儿是外地来的，在镇上的小剧院上班，是个性格开朗，对什么都好奇的女孩。我和她是在一次躲雨的时候认识的，后来她就经常来找我，说我二胡拉的好听。被一个年轻漂亮又爱慕你的人欣赏，这大大的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她知道我有家室，但还是跟我走得很近，后来……”狼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小玲子觉得这时候，她更不能表达什么了。毕竟她还是个孩子呀，不能太懂大人的世界。干脆又拿了一串羊肉吃起来，脸上的表情很满意，无声地说着味道太棒了。狼叔只觉得这丫头机灵，又喝下一杯啤酒后，他才接着说：“茉莉回家的那一天，我和萍儿都喝多了，倒在沙发上不成样子，但其实我们并没有发生什么。可那样的场景，有嘴说不清……”

“萍儿走的时候，把我大骂了一顿，说我没用。送上门的都不要，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听说她后来跟一个做生意的北上了。茉莉提出离婚，我没挽留，孩子也给她带走了。他们都说我是个混蛋，对不起茉莉母子。我心想着，包办婚姻的悲哀应该就是如此了，没有感情的两个人，又何必捆绑在一起生活。”

小玲子这时才问了一句：“叔，那你喜欢萍儿吗？”

“谈不上多喜欢，但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倒也自在。她是那种，和谁都能打成一片的人，算是给我平淡的生活带来过一些欢乐吧！也是她教会我，男人和女人之间，很难像朋友一直纯粹，有很多微妙的关系，是需要用行动去表达的。但是在她眼里，我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哈哈！”

小玲子也忍不住笑着嘀咕：“叔，你这是浪费了一张好皮囊。呵呵。”

“你如果真想表演二胡，就选《赛马》吧！网上不是有个女子乐团吗？我瞧她们改编的节奏挺不错，你可以找几个同学，用不同的乐器一起练。”狼叔放下酒杯，又将那把旧二胡拿在了手上：“这二胡跟了我十多年，坏过很多次，可我舍不得换……”

小玲子撇撇嘴：“瞧您宝贝的，难不成是情人送的？”

“嗯。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念想……”狼叔低沉地说完，竟拉起了《梁祝》。这一举动，让小玲子很是意外，再看狼叔的神情，说不出的黯然伤感。耳边是幽幽的，凄切瑟瑟的断续之音，让人竟生出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待一曲结束，小玲子才试探性地问：“叔，她是谁呀？”

“她……她叫素素……”

原来狼叔成为孤家寡人之后，也去相亲过几次，可有了之前的经历，他便不想再凑合着过日子了。一个人喝点小酒，拉拉二胡，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旧病复发的那一年，他三十岁，在医院整整躺了二个月。其实病早就好了，可他不愿意离开医院……

“素素，我明天要出院了，你跟我回去呗！”狼叔握紧小护士的手说。

照顾了这赖在医院的病人这么久，素素也明白，他是为了自己。可这都是她的工作，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脸皮那么厚，开口就要带她走：“出院以后，好好休息。”

“你还没回答我，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呢？”狼叔不依不饶。

素素脸皮薄，被他这么逼问，又羞又怒，使劲甩开对方的手，就要出门。可没走二步，狼叔就冲上来，抱住了她：“素素，我喜欢你，你做我媳妇吧！”

“你耍流氓！放开我……”被突然表白的素素脸像火烧一样红，只得伸手打他。

狼叔知道素素也是对自己有感觉的，因为他无意间发现她偷偷买了一把二胡，想到这里，他干脆心一横，捧起素素的脸就吻了下去。完全傻掉的素素就那样瞪大眼睛看着狼叔，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也没反应。第二天，素素就辞了医院的工作，跟狼叔回了家。

为了给素素一场像样的婚礼，狼叔一改从前的散漫状态，很是勤奋地做着家里的事。而温婉善良的素素，不仅能吃苦，还很孝顺公婆。每当狼叔很累回家的时候，看到素素就觉得高兴，然后他就会拉二胡给素素听，还会给她讲一些传奇的故事。素素喜欢听《梁祝》，狼叔就给她拉，甚至还把曲风改成了欢乐调。

那段时光，是狼叔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狼叔父亲因意外摔断了腿，准备结婚的钱花在了医院里。没多久，狼叔母亲去了，好好的喜事变成了白事，俩人虽登记了，却始终差一场正式的婚礼。后来素素怀孕，就把这事搁下了，谁也没想到，这竟变成了狼叔一辈子的遗憾……

素素给狼叔生了一个女儿，狼叔喜欢的不得了。也许真的是因为懂得了什么是爱，所以他特别珍惜和疼爱她们母女。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了狼叔身上，孩子还不到一岁，他就已经开始走外地打工了。

发洪水的那个夏天，当狼叔从千里之外赶回来时，家里早已是另一番模样。几十年没掉过眼泪的狼叔跪在屋前嚎叫大哭，可没人知道洪水把素素和孩子冲到哪里去了……

“素素曾经跟我说过，她最想来F城中心公园看喷泉，我想着，她们母女要是没事……会不会有一天就找到这里来了。”狼叔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玲子说：“我女儿要是还在……应该跟你差不多大的年纪吧！”

小玲子双手都抹不过来眼泪，难受得不行。她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着狼叔，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还不到五十岁的狼叔，看起来会那么沧桑。那样一份深情，一份痛藏在他心底，抱着渺茫的希望守在中心公园，一等就是十几年。

“回去吧！要好好上学，懂得孝顺父母。”狼叔起身，握着那把破旧不堪的二胡，迈着别人看不见的沉重步子，越走越远……

后来，小玲子把狼叔的故事写出来投到了报社，听说有许多好心人在帮忙查当年洪水事件的后续，希望老天开眼，能有奇迹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