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众微信顾问司马丹如,供亲自打磨而制的绿檀木簪5支,有异香。故征“长发”为题的文章4000字内,限4人共4文(鄙人留一支代臭蛋孝敬臭妈),入选者均赠木簪邮费到付,文推发小众并荐纸刊做专题。
但是有5文不错,木簪仅仅4支,怎么办呢?能否请光头党员宋长征发扬一下绅士风度,出让他的木簪给女士们?
司马丹如,即老猫。此人多能,电脑、微信、手工、古玩、养猪、种菜、养狗,无所不能。前些天一人带父母驱车自晋往西藏,往返20日。老猫亦能文,文见小众小辑《骂街》。
——小众
红与黑
我至今不能忘记那样一幕,那时大约五六岁,随母亲去赶集。对于我来说,集市就是最大的世界,刚进集市上,街两旁摆的是鸡蛋鸭蛋,几个村妇在竹篮边守望,我母亲也是其中一位,往往很快就有收购鸡蛋的小贩,按个数买走。就开始跟在母亲身后赶集,东张张,西望望,怕错过每一个细节。
路线是,到猪羊市实地考察,看看猪羊行情,过了一个大坑是唱扬琴的,门可罗雀,估计很少有人花两毛钱去听一场戏。听戏要听大戏,一样的票钱走进戏园子,能听一出悲情戏谑的《摸羊圈》。瞎眼婆婆在戏台上一边哭一边摸一只虚无的羊,我在戏台下面吃烧饼夹肉盒,至于情节,大概只能记住这些,一出戏唱完,母亲领我去理发。
小时候我对理发基本上没什么概念,惯常的情况是头上顶着一头蓬乱的野草,刺痒了就洗,肥皂,洗衣粉,只要能出泡沫的我就以为能把头发洗净。那时村庄里会理发的是老黑叔,家有一把钝到要掉牙的手推子,咯呀咯呀,说是剃头,像是薅草。那天母亲也不知动了什么念想,非得让我在集市上剃一次头。
不是理发店,在谁家的一座门楼下,穿堂风吹着,剃头的高个子男人在板凳上坐着,看来生意也不怎么好。我坐下,高个子剃头匠问母亲要理什么发型,母亲说俺家小长那么好看肯定要剪个好看的头型。剃头匠开始剪头,比老黑叔的手艺实在好不了哪儿去,很长时间,我一直低着头看地,疼也不说,泪珠子在眼圈里打转。男人脚上穿着袜子,这在那时很少见,只是颜色不同,一只红一只黑,我就在心里记住了这个人,权且叫做红与黑。
红与黑给我理完发,母亲问多少钱,男人说五千元,就是五毛钱的意思。我母亲鄙夷地说,就这还五千元,像狗啃的,给你一千元就不少了。说完丢下一毛钱,红与黑唉唉了两声也没再说话。回家,刚走到村口就听见婶子大娘捂嘴笑,我才知道这次理发有多么失败。
长发周庄
2006年我去周庄,找高中时的同学小三,小三混得不错,在苏州的一所大学教学,学校紧挨着周庄。夜幕降临,小三说要不你先去周庄转转,我还有点事,处理完喊你吃饭。
去周庄的路两旁是垂柳,在灯光下婆娑摇曳,我则顶着一头长发顺着涌进涌出的人流混了进去。周庄,天下第一庄,说来说去不过是像我们村一样一座普通的村子,只是多了流水小桥,只是多了人文风情,只是多了陈逸飞笔下的江南情韵——一直以来我对所谓的旅游胜地好像都不太感兴趣,总觉得那是别人的山山水水,与自身没有半毛钱关系。不过换句话来说,如果我也是一枚闲杂人士,说不定这种想法就会改观,不用担心腰里有钱没钱,住下来几天,好花好月好姑娘,好菜好酒好住房,也算没有白来世上走一遭。
我那天在路上特意买了一本《读者》,记得有一篇后来很火的文章,叫《我花了十八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题目很标题党,大致情节是说一个从农村来的年轻人,在上海奋斗了十几年,才融入了大都市的生活。我倒没有这样的奋斗理念,因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具备能混到坐在上海咖啡馆喝一杯咖啡的能力。
同学刚见我时,还是有些诧异,竟然伸出手要摸摸我的长发。问我为何。我说不为何,就是想留了就留成这个样子,至少证明我比别人还有长出一截的地方。进校园,男生女生一致行注目礼,好像看到外星人出现,再不多看一眼就会返回火星。近餐厅,遇见小三的同事,同事问,拉到一边悄悄地问,嗨,你同学,什么来头?小三比我装得还像,说是搞艺术的。众则释然,眼神中飘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好感或质疑。我也懒得去理,说成艺术家到底是比理发师显得牛逼。何况,我本无所谓,是怕别人看低了同学竟然还有如此出身的朋友。
我对发型的概念,大概从高中开始,那时已经不让老黑叔在家用手推子薅草,好赖也要去理发店。剪头,吹风,摩丝造型,竟然弄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大奔头,让同学们暗自惊异了好久。我以为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无可厚非,至于留什么发型全凭个人喜好。
也就是去苏州的前一年,我决定蓄发,头发像野草,只要不割就一天一天往上长。那时,在镇街上开理发店已有十年,之前上山下海在外漂泊,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安顿下来的理由。店很小,不算走廊十八平方,算上走廊二十一,几把椅子,几件工具,就有了吃饭的家伙。乡下人剪头,基本上没有过高的要求,无非是剪短一截,心理上轻松一些,这样干活时就没有了羁绊,甩开膀子,热火朝天。
女子留长发,多了一份妩媚,男人留短发,就多了一份干练。我呢,长发一甩,从镇街上走过,就刮过一场眼神的风。有一次,我刚走过去,背后一个妇女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我装作没听见,停下,回头,眼神直勾勾盯着那人,能有两分多钟,直至羞红脸混入赶集的人群。不过现在想,是不是有点过分,本来一个好好的守法分子,为何出此下策,是挑战自己?还是追求怪异?一时半会还真说不清楚。
辜鸿铭的小辫子
20世纪初,西方曾流传一句话:到中国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鸿铭。为何?在于辜老头的博学怪异。
辜鸿铭生在南洋,学贯中西,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亚等9种语言,获13个博士学位。读英文报纸嘲笑英国人,说美国人没文化,第一个将《论语》、《中庸》用英文和德语翻译到西方。凭三寸不烂之舌,向日本首相大讲孔学,与托尔斯泰书信往来,讨论世界文化和政坛局势,被圣雄甘地称为“最尊贵的中国人”。就是头上扎了一个细细长长的小辫子。
由此可见,一个人长什么模样,如何打扮并不是重点,重点的是肚子里有什么囤货。
我没有请出来辜大师相比的意思,不敢。想自己几斤几两,来自何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多年的恶习,早晨不起床,晚上夜猫子,只为能躺在被窝里读书。时间一长,有了脱发的迹象,脑门上只剩下稀稀的几绺,干脆,留长些,。
一转眼,理发店在镇街上开了十几年,南北街上的老房子,早已拆迁建成楼房,镇街上多了几家超市,原来人满为患的代销点早已作古。当年来店里理发的小孩,大学毕业领着女朋友再次光临,几年前还一月来一次剃光头的老者,听说患了偏瘫,躺在床上没人照顾。不变的是镇街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菜市街更宽了,品种日益增多,南方菜北方菜,只要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几乎都能买到。
六年时间,我让自己的一头长发长成倒悬的麦草个子,就是太细,披挂在肩,好像有了一点可疑的艺术家气质。那会流行腾格尔,天堂,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哎耶;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哎耶!每次唱完一句,猛的一甩肩膀,长长的头发也跟着飘逸,那架势,真有点摄魂夺魄。我不会唱歌,尽管他们没话找话非得说我跟腾大爷有些形似。
如果理发也算行为艺术之一种的话,那么我相信我的认真不亚于腾格尔在唱天堂。我的天堂在镇街上,我的天堂在书里。
招牌
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了,就会像一棵移栽的树,扎下根来,我在镇街十八年,大多数时间就这样带在一间十几平方的小屋里,后来在别的地方买了房子,只是去住,生意还在这间逼仄的铺面。
除了用于理发的工具座椅,就是一台电脑和随处摆放的书籍。很多人会有疑问,问我这书是谁的,我说我读的,一般再不做声。也很少有同好造访,如今偌大的地方还能有几人在读书?这是既定的事实,读书不能改变当下的处境,赚钱才是唯一目的,除非傻,除非痴,还在抱着一部大块头死啃。
理发是一门好手艺,从祖师爷罗祖手上传来,已逾千年光阴,到我,已经找不到当年拜师的场景。旧时记载理发业行规行语的《净发须知》,今存于《永乐大典》,“罗真人住江东,七岁学艺通。丙戌年中举,刀铒动玄宗。”所以每到旧历七月十三,罗祖诞辰日,理发业举行盛会,四十年代,以北京为例,因与会人数众多,精忠庙容不下,便改在怀仁堂,足见其盛况。
我家的理发店,因其小而常被忽略,自己家房子,又不好再去租赁,只能多年将就在集市一隅。随着读书越来越多,头顶上的头发也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下了决心,剃成光头。从长发到光头,倏忽六年,六年来,我从学习写作,发表,出书,经历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某日,光头玄武在微信留言:小众光头党在壮大,次第为:田流沙,野夫,叶辉,庞白,宋长征,老树,冷冰川,蒋蓝,玄武,后增一枚,川籍女作家杨敏。看来,不止我一颗光头在战斗,每一颗光头都在暗夜熠熠闪光,只不过,我是光亮最弱的一个。
最为诧异的还是顾客,当看见我脑袋锃光瓦亮出现,质疑脱口而出,为何?我答,还是没有为何,只是想。以前想长发,现在想光头,就那么简单。其实还是有意在隐藏脱发这一既定事实。我也懒得去解释,如同别人对我写作的质疑,一年到底能挣多少钱?我说不知,得看稿费的多少。明白的都懂,即使一年到头总在写,又能有多少署名稿费的进账呢。
最有价值的,是在我蓄起长发时起到了不可预知的广告效应。人说,在哪理的发?答,小辫子,甚至省略了理发店三个字。我也乐享其成,每天忙忙碌碌起码算是衣食无忧。即便是现在,剃成光头也有了几年时间,还是有人经常提起,或许是懒得记店名?抑或一颗理发师的光头就该闪亮在每个人的心里?
辜鸿铭在北京大学任教时,梳着小辫走进课堂,会引得学生们哄堂大笑。他则平静地说:“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闻听此言,教室里一片静默。
这与两个和尚背女子过河同一个道理,如果你再问我,我会说,所谓发型不过是一个人的招牌,打从尘世走过,模糊或具体,只留下一个长长的身影。
我见过她长发时最早的照片,是与父亲的结婚照。父亲长脸削瘦在左,她圆脸丰盈在右,互相依偎,脸带微笑。那时她不过十八,一头乌黑长发扎成麻花放在肩头,纯净青涩的样子。十六岁她高中毕业,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被人鼓动从蜀南下,辗转苏闽,几经挫折,后经人介绍,与医大毕业的父亲相识、结婚。
十八岁尚还青春,以为南下可以继续求学,却不想命运捉弄,过早地步入婚姻,面对生活。父亲家贫,又在乡下,她一入门,便得承担繁重家务,与公公婆婆一起上山砍柴,下田割稻,入门做饭,且当年人多地少,到处开荒,田地皆在离家很远的丘陵山地,最远处甚至得翻越两座山头。割柴也不容易,家家烧柴,山林再密也经不住日日割刈,所以常常要深入密林甚至翻山越岭到邻镇去,每次一去,必得挑回一两百斤柴火方不负所行,因为常年挑担,她脖子后面被重担压出一个很大的包,迄今不能消去,幸而长发可以遮掩,让年轻的她不至于太过尴尬。她的长发粗黑而轻卷,若不让它成束,便凌乱而飘摇,像春日田间疯长的草,像不可抑制的躁动的青春。
她是典型的川妹子,热烈好胜敢担当。当年农村识字人少,会普通话与她沟通的人更加屈指可数,为了不被看轻,她把每样事情都干得无可挑剔,插秧割稻、种地劈水、放牛养鸡、洗衣做饭无不精通,农活之余则积极学习闽南语,随身携带一本本子记下当地方言,夜晚闲暇时拿出练习,如此苦劲,让她不到两年即学会这门金庸所谓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且丝毫没有外地口音,令不知真相者以为她即是当地土人。而纵观周围所有非闽南者,无论来自天南抑或海北,不管他在此地生活多久,无一人闽南语说得如当地人者,有的将老闽南,仍是一口乡音极重含糊不清的闽语。
语言既已无隔阂,她开始寻求更加的生活方式。她到村里小学代课,与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小学生(家贫入学迟)成为朋友。后来随父亲出村到山下的乡镇,住在父亲的医院,在医院旁边开了家小小的托儿所,照看邻近的十几个孩子。我那时约已两三岁,也在她的托儿所里,唯记得晨中有小小点心,大约有些汤类,最喜欢叼着陶瓷汤匙的柄,仰头让汤从匙柄流到嘴里,觉得十分有趣,其余皆无印象。那时弟弟业已出生,自小就在她的托儿所里,后来她不办班了,他还继续到幼儿园上了几年学,故而我弟常常说他是上幼儿园上到老的。办班之余,她在医院附近寻觅空地,种了日常所需的蔬菜。记得一年所种南瓜都只开花不能挂果,她细细研究得出结论,是因为没有蜂蝶授粉,所以带着我和年幼的弟弟分辨雄雌花朵,把雄花粉涂到雌花花蕊之上,朵朵都没有错过,那年南瓜果然丰收,多至一二十个,堆满了父亲宿舍的床底。还有茄子也长得很好,艳丽的紫迄今穿过岁月,停留在我记忆里。
在我大约四岁之时,她的命运有了转变,因为国家开始招考民办教师,她夜以继日温书迎考,最终以市第一名之高分考入师范,开始她的求学之旅。学校在离家几十公里之外,而那时弟弟尚且年幼,父亲无力一人带两个孩子,她便把弟弟带到学校去,边读书边照顾。三年之后毕业,她分配到村里小学,成为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师,学校还分了宿舍,我们便举家搬到学校。
那是我们一家最快乐的日子。那时她依然长发垂肩,常年扎着马尾,走路迅疾生风,马尾在头后跳跃摇摆,青春无限的样子。她在师范里学得各种才艺,毛笔钢笔粉笔字写得俊逸有力,各种乐器触类旁通,均可以把弄两手。夏日晚饭过后,我们在宿舍的走廊里围聚,听她踩脚踏琴、拉二胡、手风琴、吹笛子口琴,并唱着她在学校学过的歌儿,其乐融融,言笑晏晏。李煜那首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虞美人》及李商隐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无题》就是在那时学会。
她不仅多才艺,还手巧,会踩缝纫机会织毛线衣,还会用废弃的碎布条扎一个用了十余年尚不坏的拖把。她踩缝纫机不仅用来缝补衣服,还可以用来绣花。她从美术书里找来祥瑞图案,用复写纸描在白布上,再用七彩线在缝纫机上绣,之后做成枕头套,有龙凤呈祥、喜鹊登梅、松鹤延年等经典图案,在其他人家的枕套都是寻常粗布的时候,我们家的枕套已是艺术品的样子了。我后来学她把图案描在布上,用竹箍箍住拿针线绣,当然是没事折腾,但也洋洋自得。她还会钩毛衣,比寻常的织更高一级,即用一根短短的钩针钩出各种镂空的花样,是其他人所不会。她给我钩过一条大红洒金的羊毛裙子,裙底是镂空的花片,在当时简直堪称时尚,我很喜欢,他人艳羡,一直穿了好几年直到实在穿不了为止。
后来,情况逐渐发生了变化,许是她读书那几年没有经济收入,需得像父亲拿钱,而父亲又因为违反计划生育多生了弟弟而被降薪查看,工资只剩一半,生计维艰,拿钱时不免有所抱怨,几次之后让她有所触动,暗下决心要经济独立,不再仰人鼻息,哪怕这人如此亲近。工作后没几年,她便抓准了机会,兼职和人学做保险,到处拜访客户、签单、培训等等。保险是做得风生水起,家里却逐渐安静,不再有丝竹之声,不再有各种费时费力的手工日用,甚至,连她的身影也逐渐少见了,到此时,常常早晨起床时得见一次,到次日清晨才又再见,因为她中午回来时我们业已午餐后开始午休,夜间回来时我们也已准备入睡。大家由开始的抱怨到逐渐习惯,虽然一直仍在抱怨。
做保险之时的彼时,她大概觉得长发有所束缚,便已剪断了长发,留一头干脆利索的短发,发质也逐渐变硬,一根根老实地垂竖,不再随意轻舞飞扬。走路更加风风火火,再不见颈后的马尾跳跃轻漾。那不柔顺却温婉的长发,随着一段时光的流逝,永远留在了过去,再也不曾回来。
头发或许真的影响一个人的行为和气质。她开始愈加如那头短发一样干脆利索坚决果断。她教书教到区里第一,做了教导和校长,保险也做进公司前五,每月每日为高目标冲刺。她是镇上前几个买摩托车的女性,且是在还不太会骑车的买车的当日自己从车行骑回来的,也是前几个去学考驾照,最早一批靠自己努力买小车的女性,同样买车当日自己从遥远的车行开回,据她回忆从市区开出时腿脚都在发抖。她工作繁忙,便无暇顾及家务,加上早年操劳过度,留下手疾,碰水稍多便长湿疹,疼痒难忍,多年求医仍无奏效,故而我自懂事便承担了大半家务,至求学离家。而今我与弟弟业已成家,不在家住,煮饭一事便只能由父亲自负,常惹得他抱怨不已,她依然我行我素,夫妻关系每况愈下。
许是年轻时未经世事便已步入婚姻,故而性情没被多大改变便已定型,她依然保有年轻时的一些品性,如善良、天真、仗义、好学,却也因为多年来频繁绵密的人际交往和经济增长而滋长了一些傲气、戾气、乖气。她善良而迂愚,因为认识一个姐妹比较贫困,心生同情,初时常邀她来家吃饭,变成现在日日供饭,俨然家人,却不知当时纯净友谊已有变化,她人心已生变,攀枝利用。每每见她姐妹来家吃饭,常听她事后告诫,说那人家庭贫困,不要吝惜食物等等。她世故却又单纯,做事每每要考虑利益最大化,且客户至上,一有所需随叫随到,还常年赠送客户各种礼品,交友甚广处处交心,以为人人皆很良善却不知遭人利用,辛苦赚来的钱大部被朋友拖欠,自己欠人的钱却从不拖延。她慷慨又小气,对待自己和家人常常舍不得花钱,斤斤计较,给客户送礼给亲戚的补济却很大方,以至那些亲戚都很感谢她。她谦虚却又自负,认为业务上自己永远需要进步,所有新兴事物她都很乐意学习并从中发现商机,却常常因为轻信他人而失败;觉得人活到老需学到老,却不曾意识到人之修养品性也需要学习改变,以为自己算是略有小成而自得自负,常常对人颐指气使,大至为人处世,小至洗衣做饭,都要给予他人意见,哪怕不是相熟之人。她因此得罪不少亲朋,令人心生厌倦。知她者知她嘴硬心软,不知她者怕芥蒂难消。她还变得强势而刻薄,却又优柔而寡断。她以为人人皆得体谅她的辛苦,帮她分担替她做事,每有不如意便说养儿不孝,不懂分忧。喜欢控制我们的思想生活,觉得事事都得让她知晓,否则便是不孝。有一次我们出游没有和她说明,她打来电话大骂一通,说心里没她,白养女儿,自己逍遥老母辛苦父母对我日后赡养已不抱希望等等,搞得我接下来行程一路郁闷。她心情好时慈眉善目,心情不好时言语刻薄,尖如刺猬。有一次她来我处,洗衣时发现衣架不够,也不知当时她如何心情不好,便说像你这种自私自利之人,连衣架都买的这么少。真是伤人犹不自知。她喜欢做主却常常拿不定主意,常常受他人言论左右,虽不违背原则,却常朝三而暮四,事后却又责怪他人意见不善等等。她还变得暴躁而无耐性,打电话一两次未接便生气骂人,敲门四五次无应也开始脸色不善。她就像她的头发,虽然干脆利落,却开始坚硬发白,失去了柔婉与亮泽。
长发剪短了犹可再生,可一些东西失去了却难再得。人事总会改变,没有人知道它会走向哪个方向,可是在行路之上,我们总是会回首怀念。像我此时想起小时我、弟弟和她翻山过岭走完亲戚,回来在山岭上看见遍山的桃金娘,便一路摘取一路食,忽然不小心碰触了马蜂窝,她带着我们沿山狂奔直下,边跑边笑,颈后扎成马尾的长发摇荡在秋风里,在一片开满白花的芒草里,那么青春,那么纯美。
一
长发是丰草,无不柔嘉。
阿妈的长发,是丰草,无不柔嘉。
阿妈是唱戏的,天生好长发,密实黑亮。常时,拖根辫子,走起路来,掼记掼记,煞是怜人。
阿妈唱戏,扮青衣,头绳一解,一头乌发,与别人不同。
阿妈闲时,亦好书亦好酒。睡前翻书,是她的常步手势。或翻《石头记》,或翻《会真记》,或翻《三言二拍》……晕眼了,慵懒了,会唱起:“可知我这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清嗓子,目睃巡,朝向我们仨兄妹:“谁,去给阿妈舀碗老酒来?”
“我去——”,我疾步趋向外婆房外的大酒缸,撬开木板盖,捞起竹节长酒勺,咕嘟,一勺,咕嘟,再灌一勺,过酒瘾。
“小妹,偷喝?”板壁内的外婆问。
“没,阿妈喝的,我来舀的。”
“你阿妈,真是的,少舀点。”
“呦——”,边揩嘴边舀酒,漾记漾记捧牢酒碗,举给阿妈。
“你,喝过?”
“没——”
“真没喝?
难道我前额写着“酒”字?吓起了,着了惊,摇头否认。
“啧啧,你,难看死了,像你父亲,印板里印出来似的,一模一样。唉唉,可通眼,只三样:皮肤白的,眉毛细的,笑起有酒涡……”阿妈审视半日,接过酒碗,一气喝光。等闲一笑,面色慈了,语气和了,神态亲了,真是春光盈盈,拼过光阴。
“小妺,教你唱戏文,扮闺阁幽秀。”阿妈饶有兴致地搬出做戏的行头,不由分说地便给我脸上打上油彩,腮上抹上胭脂,唇上涂上口红,发上戴上珠花,手上套上水袖,脚上穿上绣鞋,舒徐自如地教我念白口,唱戏词,甩长发,舞水袖。
“奴家——吴月丽,会稽人氏,年方二八,想起终身大事,好不令人心烦意乱……”
“错了,阿妈,不是二八,是六岁。”
“这是调戏文,戏文里的千金小姐,就这么调的。”
“阿妈,二八是什么?”
“你这人,笨死了,十六岁!”阿妈,发烦了,长发一掼,褪了水袖,不教了。
能不笨吗?毕竟,我还只有六虚岁。
二
外婆的长发,是清晔,无不柔嘉。
外婆,不大声色,旧时光依止的舒巻,有今日的清鲜。
那年,我妈三岁,外公殁了。
那年,外婆六十,我来了。
大抵人在情绪异常,下意识会脱口出:“妈呀”。而我不会,比如头痛了,会哭:“外婆,头痛嘛!”;比如肚子饿了,会喊:“外婆,肚饥嘛!”
记起,有次,与外台门的兰英,在我家堂前玩踢瓦爿串房子的游戏,兰英的大脚趾头磕破了一点表皮,稍稍渗出了一点血丝,她就“妈呀妈呀”哭喊,好羡慕哦……
记起,有次,阿妈从外头做戏回家。母女天性,我欣喜地扯住阿妈的衣角撒娇求抱,冷不防阿妈伸手把我推开,边掸衣服边斥责:“灰堆里爬出的小花猫一只,龌龊死了!”
三
生本不乐,我是意外生。
似乎,便与世间,有了桀骜疏离。
似乎,便与红尘,有了冷漠孤行。
因此,要怎样的横撇竖捺,才能叨破岁月的苍凉与荒谬?
有时,适时的失忆,是大福,是大慧。而我总是愚痴,不逃遁。甚至,拗入记忆的涡里旋。
有时,真想问问阿妈,那个打了的胎儿,到底是谁?
可是,连阿妈也困惑了:“明明把你打掉了,你乍又来了?当初,刮得挺成功,亲眼所见的,刮出了一大痰盂白花花泡沫一样的东西。”
故我生,带个绰号生:“瞎眼猫”。
绰号很俗很土。
我是早产儿,是个丑八怪。
阿妈形容:“软绵绵的,像一只红毛老鼠的恶心。”
丑是丑了点,也是一个自然人。
阿妈戗心的是,我七天不会开眼,饿了屙了,叫声寒酸哭声贫薄,只会少筋少骨地幽幽,孱弱似病猫。
阿妈戮心的是,吴氏门中的美貌血统,冷不防被一个横空出世的我,彻底颠覆了。
我生后第七日,乡人喜奎路过甏潭,适遇阿爸便报喜:“你家生了一只老酒甏!”古人称生男为弄璋,生女为弄瓦。我乡下习惯,男女双方凡是订婚凡是出嫁,男方都得或扛或抬或挑几担绍兴老酒至女家,供女方办酒宴请客用的。故生女就有“老酒甏”一说。
几许春风,朝熏暮染为花忙?阿爸忽闻,添了一朵花,满心欢喜,陷着尺把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赶回家,早忘了阿妈立的规矩,顾不得上楼入房要换鞋子,循旧穿着半雪渍半泥水的长筒套鞋,三脚两挂便立定阿妈睡的架子床前,掐上我傻乐。
阿妈叙述:“你阿爸真是个傻子,一身脏泥,不看我半眼,傻兴兴地呵呵:我小娘,我抱抱。抱起就亲,亲起着赞:好,生得赞。我说:赞?是个瞎子。你阿爸,还会笑道:瞎子,也是我孩子,我就供其一辈子……”
阿爸描绘:“生得喜人的,像个红米馒头。大概惊动了你,开眼了,眼乌珠,活着子,溜记溜记。”
我还未满足月,阿妈便把我丢给了外婆,我三个月大,她便跟着戏班出门做戏去了。
四
外婆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美丽。傍着外婆,我也长大了。
我也是一头长发,清丽,无不柔嘉。
外婆做主,起名月丽。
那年七夕,外婆说:月丽,这两字好,有光有色有声音,可别夜奔了……
在那凡事局促、撕裂与潦草的时代,有余裕地捂着外婆的胸口,摸着外婆的长发,吮着外婆绞的糖梗汁,吸着外婆养的羊乳,如许润滋,所有日子,有了山花涧水的真姿。
那会,外婆烧饭饲猪,洗衣缝补。每有闲暇,会泡壶茶。茶是绿茶,是自採自制的野生茶。壶是青花瓷,有茶壶嘴的那一款。八仙桌子摆一壶,四尺凳上兀自坐。歇一歇,倒一茶盏,一盅一盅喝起。稍歇,搬把小竹椅,房里头坐起,拔下发髻上的碧玉簪子,打开镜箱,解开发髻,长发披起,拿起木梳,一记一记梳起。我就看她前照照后照照地照镜子,看她上摸摸下摸摸地摸长发,看她对着镜子发长长一个木,看她抚着长发透长长一口气。稍后,一梳一梳梳起,抹些清水,抓根玄色头绳扎起,挽上盘起,插上碧玉簪子。似乎,所有好与不好,都被长发织成了锦。
忽然,外婆搬出一只八宝箱,打开来,摸摸剔透的翡翠玉镯,摸摸玲珑的翡翠松毛耳环,摸摸翡翠马鞍戒,摸摸荷叶翡翠挂件……
舒一口气,合上八宝箱,拉开皮箱,摩摩茄花色缎帽,摩摩藕底翠菊缎袄,摩摩素锦兰花旗袍……
这摸那摩,旧时代的好,幽幽走来:红杏单衫花满头,彩扇香囊不离手。
“人老了,走样了,穿不上身了!”外婆幽幽一句。
“石板底下的一只蟹,匿匿着,做人哦!”外婆又幽幽一句。
或许,等待一个爱情,也许永远也没有人,可是,这种等待,本来就是爱情的本身。
外婆关上皮箱,一歇迟疑,打开樟木箱。箱内满是外公生前用过的四季衣衫:酱色寿字缎员外长衫,米色豹皮大衣,玄色法兰西呢大衣,一方绣着墨字的素笺……
“你外公,留下的,回文诗。”外婆,指着素笺说。
神思,凄迷、飞翔。
手势,美丽、悲凉。
厌厌良人,秩秩德音。我不懂,实在是小。
五
“你外公对我是好的,没有出边出沿。拜堂成亲之后,日日是好日,半句言语上落都没有的。”
“外公?谁?我外公?”
外婆,从箱角落头,掏出一个绣花荷包,摸出一叠泛黄的照相,柔情蜜意地翻起一张一张片子,柔情蜜意地指着一个头戴西洋帽,手拄文明杖,方额隆鼻广目的男子说:“外公,这是你外公,叫一声。”
“外公!”原来,我外公,一直还是在着的。只是,谛视这个生冷的、英秀的、清俊的、双目逼出森森威势的男子,莫名奇崛,莫名惊惧。“外婆!”宛转告白无归属,嘤嘤哭起,如溪畔柳枝,试探燕子。
那年,外婆离世前的最后一个春天,春日的阳光,软软地,洒在外婆老而娟秀的面庞,温情而祥和。不是召受力,也不是承受力,而是一缕长发的玄机,把我引入爱情的受难地。外婆从怀内摸出一把铜锁匙,开起微锈了的箱绞链,入面的民国风,吹过长衫马褂,吹起锦袄绣袍,吹皱一方素笺……
衰竭的外婆,冷不丁在落幕之前,抖包袱,抖出一个委屈。何谓委屈?想来,萎就是曲。如雾霭中滑出的细泉,如无意中残了的花香,如独鸟盘空,使人意豁。
无需探究,半个多世纪以来,外婆有过什么样的徘徊?有过什么样的惆怅?有过什么样的哀怨?已成清宁笃定,不存式样。
漠漠山阴,只付一说。已没了火气,是人过的纳福日子,闶着外公写给别人的情诗。还能云淡风清,转过悠悠悲欢愁绝,仅付一响。而这一响,亦是火烧云的亮丽。
这素笺,煞是叫人心痛。写着什么?还是摁捺下枯索,还是不读不懂,闶着藏着便是。
六
那年外婆如是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你外公,是沪上辑私要员。”
套句时下流行话,身高一米七八,风度翩翩的外公,标准一个“高、富、帅。”
这素笺,是我外公亲笔写给沪上一个美丽女子的一首回文诗,而那个美丽女子则亲手用墨丝线刺绣于一幅白绢上,是两情相悦的信物。不料,我太婆以母病为由,把外公从上海召回新昌,择日责令其与外婆完婚。婚后不久,外公的卫兵,捎回美丽女子腆着大肚子自尽的一个噩耗与一封遗书。
水仙已随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拆信,一方素䇳、一缕长发。闻讯,外公吐血,卧床不起。我妈三岁那年,外公搂着一缕长发,追寻那个美丽女子去了……
这素笺,曾绚丽了谁的心?又是谁的夺命剑?这长发,曾素雅了谁的眼?又是谁的离魂索?
茫茫大化,栏杆拍遍,即无故人也无残月。问山问水,串串珠泪挂腮边。
存着素笺,因谁恼心?因谁眉掀?但,何尝着意,只落得万劫千难如花度水。但,爱人或被人爱,都应该被歌颂。但,生在五浊恶世,谁又能作得了谁的主?
七
独上西楼,读《枕草子》:想见当时很好而现今成为无用的东西,云间锦做边缘的席子,边已破了露出筋节来了的。中国画的屏风,表面已破损了。有籐罗挂着的松树,已经枯了。蓝花印的下裳,蓝色已经褪了……
烟雨江南,一个依稀:猎猎水风,娇媚漾起,古琴,洞箫,水榭,牡丹,蝴蝶,有长发女子唱起:白日消磨断肠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我想问,您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奇女子?
我想说,长发柔嘉,红尘凡陋,在这天地……
无因,浙江新昌人。本名吴超英。大学学历,自称家庭厨妇。
梳理
慢慢下沉的夜色消融酷烈暑气中的最后一抹炙热,缓缓升起的月光飘溢出银白色的清凉。葱郁树木下的村庄陷入亘古不变的宁静,浮出云层的月光轻盈温润地穿透白色的不锈钢围栏照到花木葱郁的庭院。乡村的夜变得神秘而悠远,空灵而浑厚。洗浴后,我轻点足尖踏过门前的台阶,坐在小院皎洁的月光下。
竹木躺椅矮而扎实,可躺可坐,是为庭院观月望星而备,亦成为我每晚梳头抚发的场所。我极少对镜梳头,我喜欢端坐在庭院,对着月光梳头,没有月光,至少也要对着星光微风梳理长发。长发如瀑,在夜的帷布上舒缓流泻。
大地静谧,村庄寂然。墙边的栀子花在的月光下吐出清爽的芳香,香气顺着指尖拂过发丝,直冲我的鼻孔,浸染夜色,也浸染月光。我家的月光是香的,木梳下的发丝也是香的。浮世在围栏外,喧嚣在远方。我面前氤氲着岁月缝隙的软香温润,丝丝缕缕,至纯至净。
于这样的夜晚梳理发丝,我听到天的心跳,黑夜庞大,有甜蜜的呼吸,在草叶上浮动,在花朵上摇曳,在露珠上滚动。我也会觉着大地从背后把我席卷而去,关于前世今生的虚名富贵,关于日常生活中的患得患失,关于天灾人祸------一切都在我身后成为一个虚无,一把木梳,梳我长发,梳去我灵肉间的糟粕,留一席宁静淡泊,融进无边的夜色里。
轻抚长发,它来自我身体,又在我的身体之外。它带着我的气息,跟随我,又无声无息弃我而去。枕巾上、浴室的地下,庭院竹椅旁,我看到长发散落,心疼又无奈。自少年喜欢扎长辫,一年年长发相随,见其长,也见其不长。总没有那种长发及臀,逶迤如裙摆之相。最长长至及腰,伸手轻易触摸到。再长无法忍受其变质变色并尾随如困兽状。又觉长发如影,在身边,是虚无,在这虚无里,昨日之疮痍,如发丝的分岔,它泛着粗糙的苍黄,带着惊慌失措的岁月中的仓促垂挂在我身后,低头回首,那年的发梢分岔、焦黄、没有光泽。是某一个时期破碎凋零的心态;是一朵残败的花,花梗上缀着枯萎的花瓣;是一段失意的狂风中跌跌撞撞的奔跑。起色凄惨,其状悲悯,其形委顿。洗发之时,它盘踞在我头顶,一团一团白色的泡沫从乱发中不停地冒出来,顺便冒出来的还有风中的尘埃、尾气、雾霾中阴暗的颗粒。我断然拒绝这些污浊随身携带,每天清洗。每天清洗也洗不去发梢的分岔和变黄,洗不去岁月的褪色和陈旧。
这样的时候我走进理发店,对着打扮妖娆的理发师说:修一下头发。因为爱发,我从来没有要求她给我剪发,修和剪在理发师的概念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处理方法。如果你告诉她剪发,她会一剪子把你的头发剪下来,然后做头型。如果是修头发,她会很仔细地按照发型的设计理顺头发,包括把分岔、把发黄的发梢修剪下去,在修剪的时候做出发型。即使这样,修完头发,也会去掉一大截。剪刀在我身后响,我扭头看看地下的头发,有三寸或者四寸,混乱地落在别人的头发里。我能够清晰地看到我的头发在别人的头发里露出惨烈的迹象,看一眼,我不愿意多看,决定放弃并遗忘。
修剪之后的头发清爽柔顺,像丢弃一段惨淡日月。每晚的清洗和梳理变得轻松自在,水流通畅,木梳滑顺。恰月光正好,栀子花白色的花瓣微微张开,月光、花香、青丝------夜无限,人生爱之细密柔软无限。
吾爱吾发
孩子的天性中的爱源自本性。四岁,我要在头上扎小辫,用红色的皮筋扎。
村巷里响起货郎鼓的敲击声,小男孩从鸡窝里偷一个鸡蛋,向货郎鼓响的地方跑去。小女孩钻到床底下,找出一只露脚趾的布鞋提留着出来。小男孩换一根绑弹弓的黄皮筋,小女孩换一根扎辫子的红皮筋。那种闪亮的、带有柔韧度的皮筋对于乡村的孩子具有无限的诱惑。我于夜晚的梦中渴望有一根那样的红皮筋,扎辫子,还能喝水。我从被子张开的缝口撕出一把陈旧的棉絮,递给那个鼻子上长着黑色胎记的人。他在手里抓了抓那把棉絮,嫌少,他说只能给我三寸皮筋。三寸是多少?我问他三寸够不够扎辫子?他伸出两根粗长的手指比划着:三寸这么长。我摇摇头。他说:回家再找点破烂。破衣服破铲破帽子都能拿来换。我扭身往家里跑,拿了家里炒菜的锅铲给他。他说锅铲不能换。他说:回家再找点破烂。
我在空荡荡屋里找不到可以换给他的东西。我只好把手又伸进被子里,撕下一把棉絮,又撕下一把棉絮。觉着差不多了飞快地跑去递给那人,他笑呵呵地说:又撕棉套子了。我不说话,等他给我皮筋。他剪给我一截红皮筋,嘴里说着:多你给一点,够不够?
我拿了皮筋回家扎辫子。在头顶,靠近额际的地方,我扎一根辫子。小孩不会系皮筋,小辫子一会散开了。父亲回家来,我抓住头发,捏着皮筋走到父亲跟前,喊他给我系紧皮筋。父亲接过皮筋,把头发捋顺,给我扎辫子。他似乎也不擅长扎辫子,勉强把辫子扎起来。扎好辫子,我跑去找人显摆辫子,和人比辫子长短。
二年级时,在耳朵后面扎两个辫子,开始流行皮圈圈,用毛线把皮圈圈缠上,防止那种胶质的皮圈缠住头发。夜间睡下常常把头发揉搓开,早上醒来披散着头发起来,从床上找到皮圈圈,套在手臂上,迷迷瞪瞪去上学。初中一年级时,两根大辫子垂到腰间,粗粗的,乌黑油亮,抓手里沉甸甸的。辫子在我身上,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喜欢我的辫子。上学去的时候书包里带着梳子,一边走一边梳头编辫子。编好用手抓抓松紧度,感觉不好看,解开重新再编。编那种高的辫子,把头发隆起,辫子在层叠的头发间松弛有度地卧下去,方满意。女孩子在一起数辫子的麻花边,以麻花边的多少比出长短。有时松紧度、辫稍长短都要计较。谁也不甘心比别人的辫子短。
我爱我的辫子,不是为生长的俊美,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爱,这爱强大,爱眼睛一样爱长发。
长发飘飘,看见岁月,看见身前的妩媚,亦见身后的明朗。
卖发
出卖自己身体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一种可怕的屈辱。
毛发和指甲从身体里长出来之后,基本和人的身体脱离干系。指甲可有可无,毛发亦可有可无。这两种可有可无的身体之物,很多时候成为美的点缀。没有指甲油之前,我们用凤仙花染红指甲盖。蓄发成型,我们做出各种造型衬托人体之美。
为了钱,我卖过我的头发。
1985年,我去卖我的长发。没有人逼我,我自己走进理发店。简陋得只有一个座位的理发店里,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孩把脏兮兮的白色围布从我的胸前围到身后。我闻到围布上一股头油的气味,污秽玷污的白色围布上不是染发剂,不是焗油膏,也不是定型液。那时候小镇上理发店还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涂抹在头发上的化学制剂。
女孩个子比我矮,年龄比我大。她的成熟和狡计胜过两个我。我坐进椅子里,她站在我身后,我从镜子里看到她在我脑后露出纤细的脖子和尖尖的下巴。一对小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着我的头发审视,她在观察最佳的下剪子的位置。我们事先说好必须给我留住能够继续扎住的头发。她答应的很好,并且用手给我比划出下剪子的地方。当她把冰凉的剪子贴着我的发根伸过来时,我闭上眼睛,感觉到那个小女子握住剪子的手充满力量,她毫不犹豫地一手抓住头发,一手把明晃晃的剪刀张开,切割柏木一样把那些柔软的头发切断,咯吱咯吱的声音从脑后传送到耳边。我张开眼,看到小女子手里抓住一把黑蛇一样的发辫。她掂量着,心满意足。
我摸摸耳边短短的头发,瞬间泪如雨下。头发剪得左边短右边长,根本扎不住。我在心里呼叫:还我头发!还我头发!我张口说出来的话却是:两边的头发怎么不一样齐?
那女子二话没说,拿起剪刀咔嚓咔嚓给我削起头发。她说:扎什么辫子,削短发多好。剪子飞快地在她手里开合,三下五除二,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我剪去头发之后的样子,一个光秃秃的短发头型出现在我面前。我一脸泪水,她还在夸赞她的手艺:“你看这头型多好看,这层次,多均匀,是今年最流行的发型。现在谁还扎辫子?老土了,你看电影明星张瑜,那头型,多潇洒!全中国都学她”
我对面墙上贴着一个图画,图画里张瑜正捂着后脑勺抿嘴微笑。是的,那年街上流行短发,全国人民都学张瑜留短发。
剪完头,她按我在洗脸盆里洗头,捏一点洗衣粉在我头上揉搓。洗过,她用一个破吹风机吹头发,只听见吹风机嗡嗡地响,感觉不到风。她的手在我头发里揉来揉去,把头发飞扬起来,然后解下围布,告诉我:好了。我看着镜子中一个头发混乱的女子。她不是我。
我的头发悬挂在理发店的墙上,很久之后我经过理发店进去看,一眼认出那一排辫子中最长的那个是我的辫子,我的辫子黑亮柔顺,像一道黑色的虹,在墙上挂着。我伸手摸一摸,它已经不是我的。
那个辫子卖了二十元钱。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剪短发。
黑头发
黑头发是黄种人的特征。黑色作为一种基调深沉的颜色覆盖在我头顶,我引以为豪。我从来没有觉着黑色的头发难看。我拒绝理发师用颜料涂改我的头发。
在一间设置华丽的理发店,女理发师声音温软甜美,她一边为我修头发一边说:你年龄大了,头发焦黄了,没有光泽,最好上点颜色,做做护理。
我笑问:怎么上色?她说:焗上一点点红颜色,油亮闪光,很好看的。要不上点黄色,柔顺飘逸,很上档次。
我问她:黑色不上档次吗?她笑说:不是黑色不上档次,是头发毛糙了,染上点颜色看不出来毛糙。
我抓抓头发,修剪后很滑很柔,也很顺,哪里有毛糙?她不言语,给我解下围布,吹去脖子里的发丝,告诉我好了。
我起身看到她头上一绺紫红的头发在后脑勺上耀眼刺目。声音温软甜美的女孩立刻在我心里打了折扣。我对那种染了一头红发的女孩无法接受,中年之后,还染一头金黄头发,我也觉着不伦不类。
头发里有了白发,染发、焗油成为人们生活中离不开的一项事情。常常见到那种染后的头发又长出一截白发,突兀刺眼。隔壁两元超市里,卖一种两块钱一盒的染发剂,男人女人常去买。我诧异人们知道劣质染发剂对人体有严重的危害还是去做。
人老是自然现象,从皮肤到骨骼,从器官到神智,都会老,何况头发。头发老了之后变白。黑发变白发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有什么可耻的不能见人的吗?有老人一头银雪一样的白发,何其惊艳绝伦!何其慈祥可爱!有一种飘飘欲仙的味道。
二十岁时,我头上现出几根白发,工友小丁没事就给我拔头上的白发。她一头短短的黄头发,羡慕我的长发,喜欢给我盘各种发型,看到白头发,她要连根拔出。小丁拿着那根白发在我面前扯开,神秘兮兮地说:白头发都比黑头发粗,而且硬,简直像铁丝一样。白发被小丁拉紧拉细,直至被她拽断。她带着一种敌意和憎恨的目光把那根白发抛弃,直到再次发现白发,仍然是愤愤不平,狠劲拔下来折断。
那时我带着一种少年人才有的多愁善感,整日郁郁不乐。人说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那种故作高深的闲愁,也是会白头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衰老的痕迹在身体上暴露出来,许多同龄人头上出现白发,甚至比我小的也有了白发。这时我惊奇地发现我头上没有了白发,每次梳头翻找白发,不见一根。抚摸长发,内心是一种喜悦和安然。经年之后,我的心已经平静,看透看淡看开很多事,有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生态度。
黑发变白发是人生自然而然的事情。一头黑发,我喜我爱。一头白发,银雪照岁月从容,亦喜亦爱。
一、
农村有句俗语:身闲养指甲,心闲养头发。意思是头发和指甲的生长速度与压力有关,我想是有道理的,不然就没有白毛女或白发魔女那样的人物。我便属于心闲的那类人,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留长发,我的头发一直长得飞快,到了初中,一条长辫子从脑后垂及腰间,成为我个人强烈的符号特征,以至于很多年后,同学们一提起我,首先想起我的长辫子。我初中时,正好是84版《红楼梦》热播的时候,林黛玉的扮演者陈晓旭成为大家热爱的明星,她的各种年历小卡片是同学们收藏最多的宝贝之一。照片上,陈晓旭一根长辫子从右边肩膀斜斜地搭在胸前,低眉浅笑,若有心事。我因为一根与其相似的长辫子,和相似的身材脸型,再加上身体瘦弱经常生病,同学们便纷纷称我为“林黛玉”,而我也喜欢林黛玉,故而也没怎么反对。
上了师范,我的长辫子又为我赢来一次机会,但我却没有珍惜,那时的我年少无知。师范都有舞蹈课,第一节舞蹈课是《双人圆舞曲》,几个旋转的动作,使我的长辫子离开我的身体,以身体为中心,开始画同心圆,我转圈的时候,脑子里晕晕的,双人舞伴小声咕哝:老师在看你。我没敢看老师,以为哪里跳错了,继续三步行进,继续转圈,她又紧张地说:老师还在看你!我也紧张地满脸通红,扭头去看老师,果然,那位骄傲如公主的舞蹈老师正在看我,直觉告诉我,那不是我的错,老师的眼光是欣赏的、喜爱的。那时,我个子高挑,小脸、长腿长胳膊长脖子,符合跳芭蕾的身材,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下课后,老师打发文娱委员来叫我参加舞蹈队,我说我根本不会跳舞,从来没有跳过舞,而且,我不愿参加什么舞蹈队。瞧瞧,我当时多么无礼且不懂事!我是文化课高分考入师范,舞蹈队的学生是特招进来的,打一开始,班里就分为两大阵营:文化生和特招生。我们彼此不往来,互相瞧不起,我怎么会去背叛我们的阵营去投奔他们呢?再说,舞蹈队里一个文化生也没有。唉唉,想想那时多么愚蠢,也没找个人商量,我就断然回绝了。当我看到文娱委员二话没说扭头就走时,我心里隐隐发痛,大约我自己也意识到我犯了严重的错误,但我竟然没有去挽回。
舞蹈老师后来在课堂上旁敲侧击地批评过我,说我不懂得珍惜机会,以后会后悔的。我低下头不敢看老师,羞愧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想我是懦弱的,为何不去找老师去说我愿意呢?
长发伴随了我三十载,至今依然柔顺光亮,没有一丝白发,我想我的确应了那句老话,我是个心闲的人,是个惫懒的人。就连写下这些文字,我都下了种种决心逼自己坐下来。
二、
在乡下,女人有了孙子当了奶奶,大都留着剪发头,类似男人三七分的那种,这似乎约定成俗地成为一种现象。大约她们认为,儿子一结婚生子,她们便完成了女人传宗接代的任务,过了更年期,便可以抛弃女人的特征吧。伴随着男人头之外,她们大多身材臃肿、不修边幅。但我却见到这么一位乡下女人,五十多岁,孙子也上小学了,却有着苖条修长的身材,脚踩高跟鞋,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有一头漂亮的乌黑长发。也有个别农村女人留半长头发,多挽成发髻,可她却是梳成高高的马尾,发梢齐及腰间,走路时,长长的马尾一摇一摆,煞是好看。如果看她的背影,会以为是一位妙龄少女,我见过她女儿,矮胖身材远不及妈妈的一半。她面容姣好,眼角有浅浅的鱼尾纹,眼睛中泛着泪光,和我讲话时支开女儿和孙子。
她是一位能干的女人,是一个村子的女支书,同时在市里开着一个家俬店,在城里买了房现住城里。她说:我哥一个月前出车祸去世了,我的天塌了,我以后怎么活呀。她说话时声音沙哑泣不成声。她说她忙完村大队的工作,还要照顾家俬店,老公沉溺于麻将场,从不来店里帮忙。有时客户催得紧,她叫老公赶紧来,老公却半天下不了场,她气急了,会亲自装货、送货,人手拉不上,就叫哥来帮忙,哥总是二话不说,立马就到。忙得时候午饭也顾不上吃,她和哥啃面包和方便面垫肚子,哥总是在她最困难和最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在她面前。五年前,哥的老婆得癌症死了,哥衣食无人照料,她便接哥住到她家二楼,一个屋檐下生活,一个饭桌上吃饭。可是哥却死了,她的世界塌了,她说她吃饭看到哥在饭桌旁,去院子,看到哥在院里扫院,去楼上,看到哥在卧室。她说我在所有哥去过的地方都能看到哥,可是,她却无法与他说话,她说谁可以通灵,把她带到阴曹地府去和哥见上一面,让她把心里的苦和想念告诉他。说这些的时候,她像一位纯情少女。她说因为干活不方便,她多次想剪掉长辫子,哥喜欢她的长辫子,常嘱咐她不要剪,否则太可惜了。有一次收头发的人出800元要买她的长发,她想卖掉,然后再长,哥竟然吼了她。她说我不能剪,万一哥回来,我没了长头发,我哥会不认识我的。
是的,他当然不是她的亲哥,而是她村里的一个邻居,她的情人。她说她哥不帅也没钱,但是哥勤垦能干,体贴入微,哥是她的主心骨,只要有哥在,她就觉得生活有心劲儿,每一天都充满希望。可是现在她的哥不在了,她不知道生活如何继续下去了。
她的长发和美丽原来是以爱滋养的,她非同一般的情感是世人难以接受的,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说服家人让她哥入住家中,她的确是一位能干的女人。我相信她终会让悲伤成为过去,让记忆永驻心间。
这个长发女子让我想到《泰坦尼克号》女人公Rose,老年Rose鸡皮鹤发,染着脚指甲赤脚在船头双臂平伸时,一头乱蓬蓬的苍白长发向后飘扬,宛如杰克从背后与她一起她飞翔的情境。我当时只觉那个形象不美,那时我还不懂,大约只有保持长发,她才不会忘记与杰克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吧。
与之相反的是《燃情岁月》中,苏珊做为威廉家老三山姆的女朋友,爱上老二崔斯汀,却在老二离家时嫁给老大弗瑞德。当苏珊得知爱人崔斯汀娶妻生子,而自己嫁给老大却无法生育,生活并不幸福,绝望之余,她疯狂地拿起剪刀把一头长发乱铰一气,之后开枪。长发在这里,也有“情思”的意思,爱情消逝,被爱人吻过的长发每一天都刺痛着她,情断思也断,不如一铰了之,连同生命一起消失吧。
东方女子看破红尘之后,会选择削发为尼,有清净六根之意。夏天到来,我总嫌长发太热,每毎烦恼便想剃发。偶一日,遇见家门口寺院山门落成庆典,近距离接触了尼姑,实在舍不得我的一头长发,大约我仍难以逃脱尘世的“声、色、香、味、触、法”,只好继续做一个美长发的尘世女子吧。
小众,为当代和后代留一点读书种子;为读书人添一点气血。
小众,书界、知识界、文学界的良知所在。
小众,最早而且目前,互联网唯一千方百计注重作家作品版权的公号。
小众,所有作家作品均真实约来。
小众,推出的作家若有劣迹并造成恶劣社会影响,即刻将其作品删除的公号。
小众,致力推动身体力行写作方式的公号。
出于种种原因,若小众三日不见更新,则请移步小众童网公号:xiaozhong_tongwang
小众求真去伪。重点栏目“小众说”,欢迎针对时事的锐利评论;欢迎对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的尖锐批评;一般不接受诗作投稿;缅怀乡村、写父母亲情及草木的文章请慎寄。
小众信箱:xuanwu1972@126.com,QQ号:360144285,也可加微信:wennuan165。
友情链接